第 74 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74

跨过寝殿门槛,沈司星便感觉到气温低了几度。

殿内清静空阔,廊柱下青黑帷幔无风自动,光线昏昧,香炉里青烟徐徐,檀香袅袅。

靠枕和珠帘上的贝母坠子半新不旧,茶几上还有拆过的信件,砚台里墨迹干涸,四处是陆廷川生活过的痕迹。

“唧,这酆都大帝的寝宫也不怎么样嘛。”晏玦自顾自飞到笔架上,拢起翅膀,“累毙了,我先睡会儿。”

“唔。”

沈司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撩起帘子转了一圈,乍一看到手背上的污渍,忙蜷起手指,快步绕到偏殿去,见浴池里雾气弥漫,白玉龙头依旧无休无止地吐着热水,方才松了口气。

“喵呜。”

听到猫叫,沈司星低下头,看到白猫趴在偏殿门边,有些无奈地把他抱起来,关门之前说了句“借你们陛下的浴室用用,无常大人,你会替我保密吧”说完,就把白猫扔了出去。

沈司星一边脱掉脏兮兮的衣物,蹬掉鞋底全是污泥的登山靴,一边想,黑白无常受了重伤才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陆廷川什么时候回来,能否让他们恢复原形。

他脱得光溜溜的,打了个寒噤,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没有小鬼在旁边候着,才慢吞吞拾级而下,步入热气腾腾的浴池。

许久,沈司星泡得脑袋晕乎乎的,连手指缝都搓得干干净净,才从浴池里爬出来。

刚一出来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陆廷川这里没有他的衣服

即使陆廷川人不在,沈司星的耳根也蔓延出淡淡的红,想了又想,只得从背包里翻出几件陆廷川先前送他的道袍,顾不上没有内裤的事情,直接套上道袍,穿好宽松的绸裤,趿拉缎面短靴,挂着空裆出去。

白猫窝在熏笼上,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听到沈司星出来的动静,耳尖上的聪明毛动了动。

沈司星本来觉得奇怪,白无常怎么跟陆廷川这么不见外,心里有些发酸。

但一想到白猫和黑无常千里迢迢到龙城找自己,今天又一路奔波,估计是累坏了,沈司星就没有多计较,蹑手蹑脚地挪到榻上,打算小睡一会儿。

宽敞的黄花梨龙床就在不远处,相较而言,沈司星睡的这张软榻便显得有些寒酸窄小了。

他手长腿长,只能蜷缩起身子,盖着那件狐皮大氅侧睡,呼吸间隐约能闻到清苦的檀香,不安的心逐渐归于宁静,迷迷糊糊的,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熏笼上的白猫站起身,三两步跳上软榻,悄无声息地停在沈司星身旁,静静地看了会儿,才团成一团,窝进沈司星臂弯。

“师父”

猫耳朵一僵,白猫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却见沈司星闭着眼睛,嘴唇一翕一张。

轻柔湿润的气息拂过。

“陆廷川。”沈司星喃喃,“完全就是个混蛋。”

“”

几小时后,沈司星被白猫拱醒,颈窝暖烘

烘,毛乎乎的。他有些尴尬地撇开白猫,伸了个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我睡了多久”沈司星问,“黑无常叫你来的么多谢你叫醒我。”

白猫咕噜一声,甩动蓬松的大尾巴,示意沈司星跟着他去议事的主殿。

沈司星扯了扯道袍下摆,屈起手指让晏玦站稳,快步跟上。

主殿里阴差们已经到齐了,老七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见沈司星来,淡漠地点点头。

沈司星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老七跟着他来酆都,他却没有时间精力招待。

“小天师,秦广王的人到了。”黑无常摇摇尾巴,立在青石阶下好似一只石狮子。

白猫轻巧地跳上御桌。

“好。”沈司星正色,端坐在龙椅上,“请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迈过门槛,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她生得玉雪可爱,穿着小学生的背带百褶裙,头上还戴着贴了反光条的渔夫帽。

酆都的阴差们见到她,俱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沈司星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叫出她的名号“孟婆,好久不见。”

“离上次见面也不算太久。”孟婆的声音娇滴滴的,但一想到她活了几千上万年,就让沈司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想不到,秦广王殿下好不容易忽悠来的活无常,居然是酆都大帝的人。”

“此事说来话长。”

孟婆咯咯笑了声“废话不必多说。秦广王收到你的信后跟地府的其他几位阎罗商量过,他们同意配合你演一出戏。”

“条件呢”

孟婆摘下帽子,挂在手指上转圈“也没什么条件,地府不愿意坐视泰山府君一家独大罢了。”

“唧。”晏玦蹲在椅背上假装鹦鹉标本,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没有条件才是最大的条件,直接说就是了,你们想要什么”

黑无常汪汪叫着附和。

孟婆的目光扫过晏玦,落到沈司星白净俊秀的脸上“秦广王想知道,酆都现在是谁主事”

阴差们望向沈司星,后者坐直身子,声线平稳“是我。”

“嗯”孟婆眯起眼睛,审视了一会儿沈司星,点头道,“好,地府的条件很简单,等事成了,以后泰山府君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闹到地府的地界上,还要劳烦酆都大帝亲自出面帮忙说和。”

换句话说,地府想白嫖陆廷川和酆都的战力。

幽冥如今三股势力酆都、地府、泰山,平日里各行其是,少有交集,更别说张口就要其中一方当自己的打手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孟婆生着小女孩的脸,说话摇头晃脑的,众鬼都没料到她这么不客气,顿时骚动起来。

“讲和没问题。”沈司星蜷起拳头,置于膝间,指甲用力掐着手心,一字一顿道,“至于其他的,等酆都大帝回来再另行商议。”

孟婆的笑声如同催命的铜铃“那就这样吧。

对了,多问一句,这个问题不是受秦广王殿下所托,是我自己有些好奇。”

“唔”

“小天师,你跟酆都大帝是什么关系”

霎时间,大殿内针落可闻,众鬼的目光都汇聚到沈司星一个人身上。

沈司星哑然失语,恰好对上白猫又圆又亮的眼睛,不知怎地,从中读出一丝打趣的意味。

他不明所以,舔了舔下唇“他是我师父。”

底下的阴差们面面相窥,互相交换眼神,像是在说“这样犹豫,哪儿是什么正经师徒肯定是亲儿子。”

孟婆一愣,把帽子戴好,对着身旁的阴差们咯咯笑道“我明白了。你们陛下还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

说罢,孟婆撂下一句“一切按计划进行”,便跟着阴差的指引悄悄然离开酆都城。

幽冥不分日夜,天空在黄昏与黑夜间切换,沈司星只能靠没有信号的手机大概确定时间。从进入巴国墓算起,他已经离开地面十几个小时了,人间的天估计都黑透了。

晚上十一点,子时。

沈司星披着大氅,和黑无常等阴差一起登上城楼。青石砖所砌的城墙高有千仞,如同一条黑龙般连绵不绝。

城外,遥远的云端之上,数十万天兵天将乘坐香车骏马把酆都城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放不进去。

与阴寒肃杀的酆都不同,来自天庭的车马奢华绚烂,华盖如云,远远地能听到环佩的当啷声,缥缈的丝竹声,与隆隆的战鼓声。

灵压如同雪崩般澎湃而下,即使有陆廷川早年间设下的法阵阻挡,沈司星站在城头,依然感觉得到皮肤像被针扎一样刺刺儿地疼。

似乎是看到酆都这边有人露面,不多时,天庭的队伍里就窜出来一位骑着狮子,身穿七彩羽衣,挎着弯刀的武将,也不知是哪一号神仙。

狮子有小山那么高大,穿了金色鼻环,远远地都能感觉到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

武将站在狮子头顶,脚踩打着小卷儿的鬃毛,朗声道“酆都小鬼,速速交出恶徒陆廷川,天庭自有处置他的办法晚一天,酆都的罪过也就多上一分。”

他离得老远,声音却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涌来,震颤耳膜,有法力不济的小鬼当即骇然到七窍流血。

沈司星杵着桃木剑,拼尽全力挺直脊背“酆都大帝犯了什么错,要劳烦诸位仙人兴师动众来到幽冥”

他的问题,正好问到天兵天将们的心坎上。

为首的武将摊开手,一只卷轴瞬间出现在掌心,他抖开卷轴,高声把陆廷川的罪过一一细数,其中最要命的当数私自打开泰山鬼门关一事,还有诸如欺上瞒下、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等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沈司星沉默,和肩头的晏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无语”二字。

不等天庭的将军念完卷轴,就听到轰隆一声爆炸的巨响在城下的鬼门关响起。

武将闭上嘴,惊讶地发现酆都的

鬼门关被炸出一个深坑,厚重的城门摇摇欲坠,烟尘弥漫,火光四起,硫磺味冲鼻。

“大胆”

天兵天将们都从云端探出头来,抻着脖子往下看,被突发的爆炸惊住,乱作一团。

沈司星握紧剑柄,下垂眼看着地面,语气中带了些哭腔“大人,如今酆都大帝不知所踪,事情真相究竟还有待考证。你们这样强行破坏鬼门关,与那些毁坏泰山鬼门关的恶鬼有什么分别”

一口黑锅凭空砸在自个儿头上,骑狮子的武将面皮涨红,怒叱道“胡说八道”

但是他心里清楚,酆都的人都被围困在城内,爆炸却发生在城外的鬼门关,最有可能动手的就是他们这群负责缉拿陆廷川的天兵天将,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抵赖不得。

上面只叫他们把陆廷川捉拿归案,送到天庭接受判罚,没有允许他们把酆都的鬼门关也炸开,这要是真的,可是捅了大篓子了。

烟尘散去,晃过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武将眼睛放光,伸出手去,刹那间一张金色的网罗从天而降,滋滋啦啦冒着火星,就将小女孩捉住。

不待天庭的神仙们欣喜于抓住真凶,网罗中的小女孩就拼命挣扎起来,网罗随之越缚越紧。

武将定睛一看,惊讶到手抖“孟婆”

孟婆可是幽冥的老人了,虽在秦广王手下做事,但她司职熬孟婆汤,让魂魄们忘却前尘往事安心投胎,作用甚大,地位超然。

酆都大帝劈开泰山鬼门关的官司还没解决,隶属于地府的孟婆又来酆都作乱,企图炸开酆都鬼门关。

武将一个头两个大,不敢细想这些阴间的大佬们在斗什么。他扫了站在城墙上的沈司星一眼,却见对方绷着脸,似乎对孟婆的所作所为既惊讶又愤怒,看不出破绽。

“哎,哎这叫什么事儿”武将松开网罗,忙放孟婆出来,“孟婆,这么多同僚在,你还不快把事情解释清楚好好的地府不待,来酆都做甚”

孟婆在地上打了个滚,拍掉裙摆的灰尘,抬起头,眼角余光瞥了眼沈司星,夹着嗓子说“酆都与地府前有旧怨,后有新仇,秦广王殿下派我来,想给酆都大帝一个教训。将军,您得给我们地府十殿阎罗,百万幽魂做主啊”说着说着,居然挤出豆大的泪花。

“教训归教训,好端端的炸人家酆都的鬼门关做甚”武将抹一把汗,“秦广王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怎么不经脑子”

说话间,有一道干净清澈的声音响起“同是毁坏鬼门关,将军对酆都大帝喊打喊杀,列下诸多滔天罪状,为何对孟婆和秦广王如此宽容”

音量不大不小,却在瞬间攥住所有鬼神的注意力。

偌大的狮子头转过来,武将垂目看向城楼上瓜子儿大小的沈司星,结巴道“你,你闭嘴,这是天庭与酆都的官司,岂容凡人置喙”

沈司星咽下喉头的一点腥甜,杵着桃木剑,支撑住微微摇晃的身体“将军,您想仔细了,在场的不止有

天兵天将,还有酆都的阴差鬼吏,孤魂野鬼。咳,同一件事在您手中却有两种不同的结果,说出去多不好听,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您对酆都大帝有私仇。”

武将一口气哽住,没喘上来“我”

他不当场拿下孟婆,一是看在对方资历深,修为高的份上,不是陆廷川这种一千多年前才冒头的家伙能比的,二是不想再让地府掺和进来,将事情搞大,到时候幽冥三方势力闹腾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是,正如沈司星所说,即便孟婆没能直接炸毁酆都鬼门关,同样的罪过也不能当众搞两套审判标准,天庭自诩大公无私,传出去怕是名声尽毁。

更要命的是,上面追究下来最后黑锅怕是要让他来背。

武将揪紧坐骑狮子的鬃毛,回头与属下商议,半晌,高声道“我看啊,此事多有误会。你们幽冥三家的明争暗斗,天庭不好偏帮一方,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不如这般,我去天庭回禀,暂且撤了陆廷川的罪名,命他在酆都闭关自省。孟婆,欸,你也早些回去地府跟秦广王那老儿说说,多大年纪了,还跟三岁小孩儿一样置气”

说罢,领着黑压压一片的天兵天将们退入云层深处,转眼儿就没了影子,浓云散去,露出丝绒般的夜空。

恐怖的灵压散去,众鬼肩头一轻,心头一松,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城中孤魂野鬼们见状,无不拍手相庆,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沈司星站在城楼上,与城外的孟婆遥遥相望,稍稍点了下头,算作道谢,见孟婆踏上一条小船,顺着黄泉水流离开,便领着阴差们回到帝宫。

刚踏入正殿,沈司星就小腿发软,整个人往下滑,嘴角沁出一缕缕鲜血,滴答滴答,落在青石砖上。

一众阴差手忙脚乱,又是找药又是叫医生的,听从黑无常的安排,把沈司星安顿到陆廷川的寝宫。

几个阴差要把他往龙床上放,另几个阴差却说不合适,两拨人马眼见着要吵起来,却听寝宫角落里那个跟着沈司星一起来的凡人说“没什么不合适的。”

阴差们想想也对,陛下不是这么小气的人,遂安顿好沈司星,吹熄鬼火,让晏玦负责照看,有什么情况叫一声就是。

沈司星陷入睡梦中,眼皮沉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即使在梦中也感到一股难言的疲惫。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走在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里黑漆漆的,山风肃肃。

他背着一个背篓,里头很沉,隐约能听到婴儿的哭声。

“妈妈”

沈司星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握紧背带时,被毛刺扎破皮肤的刺痛感,还有婴儿沉沉往下坠的感觉,还是让他生出一丝怪异。

背篓里的婴儿越来越沉,重若千钧,背带勒住沈司星的肩膀,拽着他往后仰。

沈司星回过头,被身后的景象吓了一跳。背篓里的确有一个小婴儿,可婴儿浑身皮肤青紫,不似活人。

而在他身后,山路断开一截,半步之遥便是万丈深渊。

正殿一片死寂,蜡烛上跃动着荧荧鬼火。

一道高挑的身影拾阶而上,目标明确地走到御桌前,他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壮起胆子,拿起桌上的鬼玺,登时被鬼玺中蕴含的阴气钻入骨血,心生寒意。

下一刹,更阴冷的寒气浮上心头。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龙椅后方响起“我原本在猜,泰山府君这回又搭上了谁的线,原来是你。”

烛光摇曳,照亮御桌前后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也照亮了握住鬼玺的那只油光水滑的翅膀。

鸡脚神大骇,瞪向端坐于龙椅上的那只白色狮子猫“白无常不,不对,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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