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春日

贾朔在正室的紫檀木椅上坐定,接过身旁的下人手里端着的茶杯,扶着托盘打开杯盖,面目颇为享受地喝了口温热的茶水。

他在皇城外呆了两月之久,为各种事忙的不可开交,现在屁股可算是挨上了自己府邸的座椅。

刚到他喉咙处的温茶还没彻底咽下,正室外的长廊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正室虚掩着的门被蛮力一脚踹开,惊得贾朔被尚且还在喉间的温茶呛得咳了好几声。

来人身着暗红色宽袖长袍,烟眉微蹙,眼眸上挑,眉目精致地如同笔墨勾勒而成,纵使尚且还是少年,凌冽的美艳却未被年纪削减半分。

美人停住脚下的步履,纤长的眼睫微垂,在眼下铺盖出一层淡薄的阴影,把冰凉的眸色衬得暗沉。

谢宣沉着面色把手里捏攥着的沉甸甸的包袱重重扔出,包袱跌落地面后又滚了两三圈,堪堪抵到贾朔的靴边。

包袱的面料是粗糙的脏灰布,却由眼前这位金枝玉叶、貌若谪仙的小美人行过长廊提了一路,想必过路的人看得十分违和。

谢宣的手指上也沾染了不少尘灰,他的皮肤很白,穿了红色便彰显得更白,半点不和谐的颜色都格外瞩目。

贾朔并未先去察看对方扔过来的粗布包袱,反倒凝目看了两秒正室门外。

“贾二呢?”贾朔问道。

谢宣冷声道:“我和你有事要单独谈谈。”

贾朔把手里的白玉茶杯递回下人手里,“白老三又找皇上麻烦了?”

谢宣凛了凛眸,强调道:“先把包袱打开。”

贾朔抬眸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在桌上放下茶杯,俯身打开了包袱上的布结。

布结一松,粗糙脏乱的灰布平铺在了地上,布上躺着一只四腿蹬得僵直的死猫,眼珠浑浊,脖颈处近喉的刀痕怵目惊心,体毛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干涸。

“这……”贾朔愣了片刻,启唇欲语。

“这是先皇送给我的猫。”谢宣接上他的话,“前几日蹊跷地死在了我的寝宫里。”

贾朔凝眸又打量几秒地上的死猫,轻啧了两声,“谢少游送的东西,当真样样都能触霉头。”

谢宣不理会此话,自顾自接着说下去,“我本以为它早已被宫人在某处下葬了,可就在今早下早朝后,我在皇宫花园的石坛内看见了这个包袱。”

贾朔认真听着谢宣的讲述,话语结束时却没吭声。

谢宣又道:“宫中有人三番两次想恐吓我。我查了三日,世子又查了三日,把宫里所有的下人通通盘查了个遍,个个的说辞都不像在说谎。”

贾朔问道:“皇上是想让贾某来帮你查?”

“不必了。我来这里是想告知贾大人,无论有何变故,我们的交易都照常进行。”

谢宣沉着的面色稍作缓意,又掸了掸指尖残留的灰迹,转变了自称。

“朕辗转反侧想了数日,这些天来,朕唯一做过的与以往不同的出格之事,唯有频繁地来贾大人的府邸中拜访。”

“有人觉得此事对他有威胁,甚至还想以恶作剧的形式让朕知难而退,但朕不可能会让此人轻松如愿的。”

谢宣沉声继续道:“朕不仅要查出贾大人所托之事,也必定要揪出这两次恶作剧的幕后主使,朕要他比地上的这只猫死得痛苦百倍。”

贾朔来不及出声说上半句应答,谢宣就已经准备转身离去。

在临近门槛时,谢宣侧身回眸,垂头看向地上僵硬发臭的死猫,半掩在宽袖里的手指细微地发着抖,就这么定睛看了许久后,略显嘶哑的声音冷不防地在正室中响起。

“劳烦贾大人找个好地方,帮朕把这只猫埋了吧。”

说完后,谢宣早已失掉等待回应的兴致,他拂袖离去,转了一道弯后,与抱臂倚在长廊檐柱处等候他的贾卿言迎面碰上。

“说完了?”贾卿言垂下手臂,低眸看向谢宣空空如也的双手。

“说完了。”

问完话后,二人相对无言。

贾卿言定了定神,忽然低声道:“你穿红色很好看。”“什么?”谢宣心中念想诸多,此话在他耳中响得十分含糊。

“没听见就算了。”

贾卿言应话的散漫态度一如既往,他耷拉着面色从衣襟下的领口处取出一块白帕,径直抓过谢宣的手腕,将谢宣手指上沾染的脏灰擦了一遍,又把那块白帕放在了谢宣的掌心上。

谢宣愣了愣,“贾二公子一个习武之人怎么还随身带帕子。”

“皇上不是习武之人。”贾卿言淡淡反问道,“怎么不随身带帕子?”

谢宣看着手心上那块已经有了灰迹残留的白帕,对于贾二公子突如其来的贴心之举,他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贾二公子。”谢宣出声唤他,“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送到皇都客栈的信件。”

“不能。”

“啊?”谢宣心说贾二公子怕不是背着他分裂出了两个人格,就这么短短几秒,对方对他的态度却好似有着天壤之别。

“记得把帕子洗了。”

贾卿言向着后方转过身去,在跨出第一步前,留下了一句颇为残忍的言语。

谢宣的心中涌上片刻的无语凝噎,“……还、还要洗啊?”

堂堂顶级富二代怎么活得这么抠门?

贾卿言微侧过头,“不然给你白用吗?”

谢宣放弃了与对方争论这个幼稚的问题,但一面又挣扎道:“那信呢?”

“……”

“卿言哥……”

“陈元狩要是送了信到皇都客栈,我会来皇宫里交给你的。”贾卿言把话说完,又出声反问道,“满意了吗?”

谢宣的旧招还没使完,贾卿言就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

虽在心中吐槽了一句对方未免也过于喜怒无常,但谢宣表面依然极快地点头应答道:“满意了。”

回到皇宫后,谢宣听寝宫外等候的太监说,太后拖人往他宫中送了件礼物。

等他进到寝宫中,一眼便瞧见了木案上成堆的奏折上,置放着一只做工精细、做成蝴蝶样式的纸鸢。

太后的这件礼物让他想起,在春天到来后,在皇宫里放风筝玩乐的宫女的确不在少数。

朝廷里刚打过败仗,军心涣散,但这些却影响不了常年活在皇宫高墙内的宫人们的心情。

而对于谢宣来说,他心中清楚自己此时定然被多双眼睛盯看着。

于是他便又做起了老本行,在皇宫里头装起了对危急国情毫不在意的纨绔。

春日一到,燕雀阁的第二次考试也就到了。

一考完试,许琅就又来到谢宣的寝宫里想与他闲聊一番。

彼时,谢宣正在花园里跟宫女学着如何放风筝,拜访住处却没见着人的许琅从太监嘴里听说此事后,当即也抵达了花园处。

许琅一来花园,不会放风筝的人便由一位变作了两位。

于是乎,这一个下午,许琅连正事都忘了与谢宣讲,一门心思与谢宣一同向宫女求教如何放风筝。

一直到许琅终于把风筝放到空中又不慎夹入树杈后,他才蓦然想起了正事,与谢宣说起了燕雀阁的这一次考试。

许琅一贯话多又总找不准正题说,谢宣将他啰里啰嗦的话总结下来,大致就是说他这次考试考得十分不错。

谢宣对此感到非常欣喜,倘若许琅真的能够做官,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第二日,谢宣叫了谢谌尧,让他把树杈上挂着的纸鸢取了下来,然后又坚持不懈地学了好几日如何放风筝。

教他的人从宫女变为了谢谌尧,但谢宣依然没能学会如何放风筝。

谢宣没料到的是,他还不曾与这只纸鸢较量出高低,陈元狩的信件就送了过来。

信中的意思简单明了,陈元狩说到会在今日回到皇城,他到时还会再写一封信,希望谢宣能如约去客栈中见他。

朝廷的官臣终日对定北王的存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定北王本人却即将大摇大摆来到皇城,还要住进皇城里最好的客栈,属实是挑衅意味十足。

又过了两天,贾卿言又一次亲自拜访了谢宣的寝宫。

谢宣本以为是陈元狩的信件到了,不过贾卿言却说他是应他父亲的要求来到皇宫,要接谢宣去皇都客栈的某处看一看。

下了马车,贾卿言走在前面,领着谢宣到了皇都客栈的二楼。

等到进了一间二楼尽头处的住房,谢宣这才意识到,贾朔要他看的,是陈元狩当时的住房。

谢宣注意到,贾卿言踏入房中后,还把房门也虚掩上了。

这间住房中的陈设与被褥都十分整洁,左面的墙壁上钉了四处铁钉,挂着一块雕刻而成的木靶子,靶上的正中心处还刺入了铁制的短箭矛。

房间内的圆桌上,放着一条被折叠好的长条黑布,宽度恰好能遮盖住双眼。

在它旁边,放了许多仅有食指长短的箭矛,样式与标靶上的箭矛并无什么分别。

谢宣凝眸望了一会儿,身侧站着的贾卿言出声解释道:“我父亲向将军府买了那封检举信后,就一直对陈元狩处处关照,不仅帮助他在皇城里隐藏身份,还把这间房间一直为他留着。”

贾朔痛恨当今的朝廷,性情又古怪。他能因一封信对陈元狩心生敬佩,从而与反贼产生私底下的勾结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此事在谢宣听来并不算十分意外。

难怪贾卿言当时能够将陈元狩的事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恐怕皆要归功于贾朔。

谢宣刚想问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客栈店小二的声音,他先是喊了声少爷,之后讲的话大致上是说客栈的账本出现了差错,想叫少爷亲自审看一遍。

贾卿言在听到这些话后,面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不耐烦了许多。

他侧头看了一眼谢宣,开口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谢宣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在贾卿言离开后,他把目光又挪转到了房间各处的陈设上。

在陈元狩离开后,此处应当也被整理过,但许多陈元狩没带走的东西,仍留在这间住房中。在桌边的凳子上,谢宣看到了他初见陈渊时,陈渊怀里抱着的那本厚重晦涩的古文书。

贾卿言嘴上说着“很快”,却足足走了一刻钟还不曾回来,谢宣坐在凳上,粗略地翻完了那本古文书后,还不见房外传来脚步声。

谢宣抬手合上厚重的书册,目光流转着定在了桌上的长条黑布上。

想了片刻后,谢宣伸手抓过黑布,将身子对准木靶所在的方向后,扯开被叠好的黑布遮盖住了双眼,又在脑后打了两次简单的绳结。

谢宣往身后的桌子摸索了一会儿,总算是拿住了一支短箭矛。他在心中回忆了一番木靶的位置,却实在是想不精确。

谢宣犹疑着是否要摘下面上的黑布再多看两眼,肢体动作却十分诚实地先一步抬手覆上了脑后。

眼前能供他看到的景象除了黑色之外再无其他,谢宣抬手摸索到绳结处,尝试了半分钟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嫌这布条过于松垮,于是就绑了个死结出来。

在谢宣自认倒霉地与自缚的布结作斗争时,屋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的脚步从远及近,一直传到近在咫尺的门外,紧接着,便是推开木门发出的“吱呀”一声。

谢宣的眼前还缠着黑布条,他寻着开门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先一步出声调笑道:“贾二公子,什么样的账本需要看这么久?”

话刚说完,谢宣听着脚步,大致能感知到来人离他又近了些。

由于看不到这屋内的具体景象,谢宣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贾二公子故意不说话,莫非是看出了这布条后绑的是个死结,故意要逗他玩吧?

想到这儿,谢宣凝声问道:“贾二公子怎么不说话了?”

下一秒,谢宣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向他贴近,一只触感粗糙的手覆上了他脑后缠着的死结,隐约之间,他好像还闻到了海风的气息。

尽管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来人在谢宣的脑中却忽然有了最为贴切的一张面孔。

不待多久,比较起常人要低沉许多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在了谢宣耳边,“谁是贾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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