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床(城内情节,自行选用)

回到窝棚里时, 沈三正背对着窝棚口躺着。

李氏站在窝棚口直直盯着他,丧女之痛扎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对着沈三,她心里已经连一句为什么都不再去想。

多余。

她只是看着那背, 那脖子, 那脑袋……

沈三回头, 就对上了李氏的目光。

眼肿,脸肿,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麻木。

他往李氏和沈金身后看看, 道:“没找到?”

好似往那身后看一眼,当真有可能看到甜丫似的。

李氏一言不发,径自进了窝棚, 靠着床铺一角坐下,沈金也埋着头, 沈银看身后再没人了,眼泪落了下来, 声音细弱地问:“哥, 甜丫呢?”

沈金擦眼泪没说话,沈银就知是没找着了,就连最小的沈铁,没什么力气了,躺在那儿,眼角也落下泪来。

沈三有些讪讪, 因为格格不入所以满身的不自在, 只能尽力做出伤心模样,埋头不语。

沈银和沈铁今天谁也没再喊过饿,李氏一动不动发着怔呆坐了很久, 直到身体开始发软、冒冷汗,沈金觉出不对,给她喂了点昨天剩的黄豆渣水,她这才终于想到该吃东西了。

沈金已经去捣稻草末,滤土,煮土,李氏略缓过来些,过去把儿子手里的活接了过来。

两大四小块饼,她捏完了才意识到什么,大颗大颗的泪落在那饼子上,李氏转头又捏了两块大的。

沈三看到那四小块土饼有一瞬间不自在,而后看李氏又捏了两块大的,问道:“今天做这么多?”

李氏只道:“走神了。”

声音很是沙哑,说完这话就再没说过一句。

分土饼的时候,李氏给沈金兄弟三个递的仍是极小块的,递过去时手上的动作有几分犹豫,叮嘱道:“还受得了饿就不吃。”

递给沈三的时候,和往日里一般大小,沈三算计着家里吃土饼的天数,犹豫了一瞬才伸手接过。

李氏看他一眼,问:“你不饿吗?”

沈三自然是饿的,他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也不准备出去吃,到底是亲女儿,他也没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忍过一天,等明天再过去应该就行了。

但他的饿肯定不是跟李氏她们一样,李氏几个这会儿应该是饿得说话都费劲儿了,他这几天没少吃好的,肚里还算有底。

不过这话是不能认的,沈三眼皮一颤,就道:“这不是算着我们吃好些天土饼了吗,那年逃荒,跟我们一路的那家人,吃了十天的土,一家十个死得只剩四个了。”

说到这里,他也想起当年事,心有余悸,道:“我再忍忍。”

李氏看着自己手中的土饼,道:“是啊,吃土是会死的。”

所以你丧了良心,连孩子身上的肉都要下口!

她抖着手,给自己也拿了块土饼低头啃了一口,一下一下的咀嚼,一嘴的土沫子混着草碎,也不敢这会儿喝水,水和泥一混,在肚里和起来,那也就完了,所以能干咽就那么干咽下去。

从前克制,吃半个能扛得住就绝不吃一个的人,今儿像是走神了,吃着吃着就把手里的一块土饼吃完了。

吃完了,又把最初多做出来的那一块小的握到了手上,怔愣着看了好一会儿,也送到了嘴边,一小口一小口接着吃起来。

沈三看她竟还吃第二块,这怕饿不怕死的,他眸光闪了闪,竟也不劝。

倒是沈金,拉住了李氏的手:“娘,不能多吃。”

李氏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才道:“我太饿了,不多吃些没力气了。”

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以极,本就是久病才好些,几个月饿下来,进城后又雪上加霜,今天找甜丫已是全凭一股心气支撑了。

沈三看李氏,想起逃荒那年濒死的那家人,太像了。

所以她半点没觉得李氏这样吃东西有什么不对。

沈金却是听得心头一颤。

这一年九岁的沈金,在回到窝棚前被李氏特意嘱咐那几句话时其实并不太明白的,只是知道他娘不会害他,听话而已。

到这会儿,看着她娘把从前绝不肯多吃的土饼面无表情的往嘴里送,一口一口慢慢的咽下去,再听那一句不吃没力气,心里莫名的被惊惧和恐慌笼罩。

九岁的孩子,有些事情他限于年龄根本无从想象得出来,但沈金就是觉得很慌,他拉住李氏的手:“娘,饿也分顿吃。”

李氏点头:“我知道,我只再吃这一块就好了。”

沈家的窝棚里这一天一片死寂的静,城外庇护所里的沈烈也在数日的等待中越来越焦灼。

几天了,想等的人还是没能等到,偏偏城里城外都在鏖战,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时间拖得越长,心里的不安就越浓重。

庇护所里很暗,只有用枯树桩做伪装的通风口能汇进一些微光,黑暗里,脑中无法克制的会去想祁阳县里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况,困在里面的几个孩子又是不是还安全,他给的肉干,许掌柜私下里让人扮作货郎换给他的黄豆,小金带进去都有藏住吗?

这个时候,沈烈甚至都已经无心去计较那些东西是不是也便宜了沈三和李氏,他只希望这两人至少能把那些吃食护住,带着几个小的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于,现在不管是沈烈还是陈大山,都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确定了,许掌柜真的会想到挖地道出来吗?想到了,又真的能找到合适的有掩护的地方开挖吗?

只是谁也不想放弃而已。

城西许家地道里,魏令贞胸口发闷,头也有些眩晕。

“元昌。”她抓住就在身旁一起挖地道的丈夫,低声道:“快出去,这里边有些透不过气来。”

许掌柜吓了一跳,忙把锄头一放,就扶住魏令贞,拍拍许文庆:“先出去。”

一家三口一起往地道外退,许文泓刚送完一筐土,现在这屋子除了这间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口子,别的房里全堆满了土。

他看爹娘兄长面色不好从地道里退了出来,娘的脸色尤其苍白,急问道:“怎么了?”

许掌柜道:“地道挖太深了,里边不太透气,可能是呆久了,快给你娘倒杯水。”

事实上,许掌柜心里知道,怕还有一层缘由。

他们每天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几乎是日夜不歇的干,轮着休息一两个时辰罢了。

但吃得太少了,一天就两碗不见多少米的清米汤,身体原就吃不消了,要不是当初从东福楼库房里还分得一些腊肉之类的东西能切了往里添一点儿,怕是这会儿不只是妻子,就连他们父子几个身体底子更好的也要垮了。

许文泓把一杯水递了过来,许掌柜接了,亲自捧了给魏令贞,看她一点一点喝了,面色稍好一些,这才放下心来。

“后边你别进去了,在外面坐一坐,我和文庆文泓去挖。”

魏令贞点头,道:“别三个人都在最里边,隔几步,有不舒服马上开口,好能扶出来。”

许元昌点头,道:“别担心,真的很不好的情况下油灯会灭的,我们自己挖自己往外运土,这样不会长时间在里面,小心着些,应该没事,我估算着离城墙根儿应该很近了,只要能挖出城墙外,就想办法弄两根竹筒把竹心通了,趁夜贴着外墙墙基弄两个小的通风口。”

魏令贞看他都有章程,心下这才稍安些,道:“那去吧,我缓缓就去煮点米汤,一会儿都喝点儿。”

魏令贞休息,许文泓把她留下的那把锄头接下来用了,父子三人在地道里忙活,就像许掌柜说的那样,挖一小会儿提土往外走一趟,一时倒还行,没有谁觉得呼吸不畅。

又挖了一个多时辰,许掌柜往外拎土再回地道时,还没走到半程,许文泓就激动的跑了出来,压低着声音道:“爹,你快来看看,咱们是不是挖到城墙基了?”

许掌柜大喜,把手里的畚箕一放就跟着次子往里跑,许文庆举着一盏油灯,正照着最里侧地道顶上的一处看,听到脚步声激动的冲许掌柜招手。

父子三人一起凑过去,顶上被刨出来的一小块,确实能看到和旁边土质不同的石块。

许掌柜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上来,猛地点头,这就是城墙墙基了。

已经是在城墙地底下了,现在城墙边走动的兵士不少,父子三人谁也没敢大声,许掌柜几乎是压在嗓子底跟两个儿子交待,小心一点,不要挖到上面的地基,这一段也挖窄点儿。

父子三个干劲大起,直到许叔在外边开了院门的锁,又用身体做掩饰叩了叩大门,魏令贞关了主屋的门,确认过是许叔回来后,给开了院门,把人迎进来又把门闩上,这才喊上里边的父子三人出来吃东西。

许叔从怀里摸出半个馍来。

他被征去抬伤员,一天能得一个馍,自己白天饿极了吃小半个,大半个都是带回来,撕碎了泡在米汤里化开后,主仆五人碗里一人也能捞出点糊糊,总比喝清米汤要强。

许家父子三个一出来,许叔就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喜色,他疲惫的神情一亮,指了指主屋里面,许家父子三人齐齐笑着点头。

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魏令贞接过那半个馍去灶屋了,许掌柜就领着许叔一起又回了地道里。

看到露出的那一小块明显和旁边土层不同的墙基,许叔激动得手都颤了:“咱们今晚能走?”

许掌柜摇头,道:“再挖一段,得出了城墙再有一段距离,树根多些的时候,找大的树做遮掩掏个洞上去才安全。”

又说了想找竹杆的事,许叔这几天天天在外边走,还真知道哪里有,等吃过了东西,主仆俩就让魏令贞从里边闩了门,他们从外边上锁,出去弄竹杆去了。

这天夜半,祁阳县城墙外墙根沿儿多了两个没谁会注意的小洞,有蛇有鼠的地方,这样的小洞再寻常不过,路上看到多少都不稀奇。

出了祁阳城城墙范围,说实话,事态紧急的话不顾危险可以随时刨个洞上去,大家的心都落下了大半截。

“现在挖出城半丈多了,我和文庆接着挖,许叔你上去休息会儿,明天上城楼务必小心,咱们明天入夜应该就能走了。”

这当口千万别出什么事。

许叔点头:“我会小心的。”

话是这样说,脚下却踟蹰,没有马上走。

上午看到的那一幕他没忘记。

白天他选择把这事瞒下,只当自己没见过,回家时也没提,因为自顾不暇。

可现在已经挖到了城外,明天入夜就能离开了,出去了,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食不裹腹,也是因此,许叔心里却有几分纠结摇摆了起来。

许家三房的四个孩子,他见过许多次,可以说,隔一两天就会看到一次,那个叫甜丫的孩子就这么丢了,不用去听去问,他其实可以猜到结局。

想到另三个孩子,许叔有一瞬动摇。

可也只是一瞬。

许掌柜见他还站着,问他是不是还有事时,许叔摇头:“没有,我去眯一会儿,晚点来替你们。”

转身走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单纯换点粮给几个孩子了,沈家三房那两口子的为人他实在不耻,尤其沈三,卖儿卖女的事都做得出来,坑起别人他会手软?

这样危险的关头,他不想让阿郎再沾染他们家的事。

往地道外走的时候,许叔步子还稳,只是手微微颤。

沈金沈银啊,总是藏在山道口等他,喊他货郎爷爷的孩子。

如果只是孩子,他不该这样心狠,可有那样一对父母……他有自己更想要护住的人。

走出地道,他去灶屋的地铺上睡,打开主屋掩住的门,发现挂在中天的月被云盖住了多半,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那云和月,竟都隐隐泛起了红。

县学那一片窝棚区里。

沈银和沈铁躺在窝棚门外半昏半睡,原也是睡熟了被移到外边的沈金不知被什么响动惊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是躺在窝棚外的一片干草上,小银和小铁在一边。

月亮刚从云丛里探出一点儿,初睁眼看过去,竟隐隐的泛着红。

沈金心跳得厉害,心底漫上来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惊慌,他摸索着爬了起来,扶着窝棚口借着月色往里看。

窝棚里很安静,一个人半坐在床榻边,沈金呼吸间只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腥甜,他颤着声,唤了一声:“娘?”

李氏僵在那已不知多久了,直听到这一声唤,好像才回过魂来。

“别进来。”

声音是颤着的,带着一点不易辨认的泣音。

她抖抖索索好一会儿,才终于弓着身子站了起来,想走向沈金,迈了一步,两步,却好似步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沈金终于觉出不对,几步奔了过去。

李氏看他已经进来了,只能道:“别看床。”

艰难的从身上摸出什么最后二十多粒黄豆,塞给了沈金,这才把手搭在他肩上撑着,道:“走,你们,得换个地儿藏着,这里不安全了。”

你们?

沈金觉得这话不对,没等他问,下一瞬靠他撑着的李氏好像失了力,踉跄一下后整个人往下滑了下去。

沈金吓得惊呼出声,手里的黄豆撒了一地,眼泪也滚落了出来:“娘,娘。”

他太小了,甚至扶不住李氏,直到李氏坐在了地上,月色下,沈金才看到她肚腹间插着一把剪刀,不止那一把剪刀,他娘身上衣裳触目惊心的一片一片的红。

“娘,娘……”沈金吓得手都在抖,极力拖着李氏:“我们去医馆。”

李氏拉住他,摇头,喘息片刻才道:“没用了,娘没用,力气不够。”

说到这里,她看着沈金,还有窝棚口的方向,泪水滚滚的落:“你们可怎么办。”

她错了,当初该让小金跑的,藏在地洞里,至少能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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