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课

桑萝没有在刺史府久留, 把该订的东西订好后,买了一小袋石膏就回去做她的粉笔试验了。

石膏加水调和后固化是很快的,没有模具, 桑萝想着用纸大致卷成形晾晒。

沈宁瞧得稀奇:“这干了就能写字?”

“应该能吧?”粉笔是能的,她这个是不是粉笔就不好说了,桑萝自己也不确定。

头一回做, 不清楚多久能干透,黑板有了,为了赶晚间上课能用,桑萝把一半的粉笔移到了太阳下晒,另一半像当初烘纸一样用火烤。

正月里的太阳热度并不多大,火烤的反倒是在中午就能用了。

别说沈宁, 沈银和沈铁都围观, 桑萝拆了一根直接在青石地砖上划了一道,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粉笔字啊。

除了外型不够圆润笔直, 丑了点儿, 当真能用,喊沈宁取一块碎布来,发现擦去也容易。

而要圆润好看只需一个模具。

粉笔有了, 黑板擦也用碎布缝了一个, 沈银提醒道:“还得有灯吧?”

把这给忘了。

桑萝下午趁两小只睡着就又进城走了一趟,这一回往铁匠铺订了粉笔模具,又去买了六盏灯, 巨型大油灯, 由十二盏小油灯组成,用掌柜的话说,夜里点了屋里绝对够亮堂。

再回到庄里, 唤了几个孩子一起,细说扫盲班教学与她们每天早上教一群孩子的基础班不同之处,教学需要侧重的方向,这边说着,范妃娘身边那个叫晓星的女婢领着两个男仆送黑板来了,笑问桑萝东西放在哪一处。

桑萝领着几人往沈银家清空出来做课室的那间屋子去,特带了新制的粉笔试写,桌案颇旧,然木料不错,漆也是偏哑光的那种,比不得现代的黑板,但堪用了。

晓星见她手上拿一根白色的条状东西,竟是笔墨落于纸面一般,在板子上写出了醒目的字来,眼里带了几分讶异。

桑萝笑笑,索性把手上那支粉笔递给她,道:“妃娘想来也好奇,这叫粉笔,石膏做的,写字颇为方便,擦抹也方便,你带回去给她看看。”

晓星原就生了好奇,桑萝主动给了,倒省了她张口讨要,笑着接过,道:“您是真了解我家娘子。”

两相里说了几句话,晓星看了看眼下还空荡荡的课室,与桑萝告辞,领着人回去了。

黑板有了,受从小的习惯影响,讲台总要有一张,当然,眼下这讲台除了放黑板擦和粉笔,更重要的一个功能,摆放那盏大灯。

家里还有原先老房子留下的老家具,桑萝喊了施二郎和许叔帮忙搬抬到课室摆好,沈宁和许文茵那边几人排课备课也都商量完毕,桑萝看过之后,觉得第一堂课重要,又给了些建议,一应准备便都齐全了,由得几个孩子拿了粉笔来课室练习写粉笔字。

刺史府中,范妃娘接过晓星递来的一支粉笔,在给桑萝做了黑板剩下的板柴上试着写字。

惯写毛笔的人,乍用粉笔其实并不太适应,但发现这东西配合一块黑色的板子用起来竟这样方便时,范妃娘眼里简直异彩连连:“阿萝说这是用石膏做的?”

“是,奴婢看桑娘子还能用干布巾把写的字抹去。”

范妃娘没等让人去拿布巾,自己用手指就拭了拭黑板上的字迹,果真一拭就没了。

“便于涂抹,这若是墨那自然不成,可若是作教具……”范妃娘想了想先生讲学时使用桑萝做的这粉笔和黑板的场景,有些好奇了:“你可知大兴庄这学塾什么时候开?”

大家女婢,最要紧的一项本事就是细致,主子交办的事要办好,主子没交办的事但凡主子可能会关注的,也都得走一看三先打听在前头。

因而她往大兴庄走这一趟,还真知道。

“听闻是今日酉正。”

“酉正?夜里办学?”

晓星点头:“是说今日酉正没错,不过奴婢看那课室还是空空荡荡的。”

范妃娘来了兴致:“晚上咱们去看看。”

晓风笑应了一声,自去吩咐几个婆子晚上跟着出门不提。

大兴庄职工学塾头一天开课,想去凑这热闹的显然不只范妃娘一人,酉时初,沈宁、许文茵、陈小丫几个还在课室里演练这第一堂课该怎么讲好呢,赵老汉已经领着儿孙抬了三套课桌送到了大兴庄,一路问到了课室在哪里,亲自送进去摆上了。

沈家有孩子在这边上学的三个长工家里似约好了一般,赵家抬了课桌来,紧接着另两家也抬着课桌送到了,加上陈家做好了两套,原本空荡荡的课室一下子就添了九套桌椅。

七八个人扛着桌椅往大兴庄走还好,酉时一刻开始,周边各村陆续有人拎着长凳短凳往大兴庄去,这就打眼了。

邻近乡民不明就里,拉着人问了才知大兴庄竟办了个小学塾,不收束脩教沈家作坊里的人和女工家里的孩子认字,一时不少人也跟着进了大兴庄。

这倒不奇怪,古代娱乐活动太匮乏了,这样稀奇的事,别说乡邻,就是粉丝作坊里给孩子报了名没报名的也都跟着去瞧热闹。

歙州城城门口的守门城卫就发现,今儿傍晚往大兴庄去的人特别的多。

正纳罕间,却见他们刺史夫人带着几个仆妇和护卫过来了,这个点了,竟是要出城。

身份太过悬殊,城卫只敢行一个礼,压根没敢多问,然后,就见范妃娘一行人也走向了大兴庄。

“大兴庄今日做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

范妃娘领着钟嬷嬷和晓星晓月晓风几个婢子到庄里的时候,压根就不需问路,哪里人最多,一眼能瞧出。

这个时间点,课室里四十七个学生早就位了,就是桑萝这个学塾创办人和沈宁这个只偶尔排一堂课的先生也得就位,沈烈和沈安特意早早从州学往家赶,主动揽了带阿窈和谦宝的活计,让两人腾出空来去主持开课。

范妃娘到沈金家那间土房外的时候,桑萝和沈宁刚进了课室,课室的门和两扇窗户边早就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没报名的女工、冯氏族长、周癞子夫妻、东哥儿兄弟、郑屠户一家,就是一贯不怎么和村里人往来的卢大郎也挤在了门边,当然,还有暗九、暗十、暗十一三个有长工身份堂而皇之来看情况兼保护桑萝的,这三个更绝,两个直接混进了课室里面,另一个在门边。

范妃娘没成想桑萝这学塾开课会是这般热闹,光是外边都挤了得有四五十人了吧?

几个女婢都犹豫了:“娘子,这人太多了吧?”

俨然有点儿想打退堂鼓了。

范妃娘来都来了,却不准备走,她非要凑这个热闹,钟嬷嬷领着两个健壮婆妇只能硬头皮上了,一边喊着劳驾让让一边往里挤,左右开路硬生生给范妃娘趟出了一个位置来。

范妃娘近到窗边,这才看到课室里的情景。

夯土旧泥房,她今天让人帮着做的黑板,一张讲桌,讲桌一侧摆着一盏大灯,不算太大的课室坐了满满当当的人,什么年纪的都有,年长的三四旬,年少的瞧着也七八岁模样,坐着的凳子也是五花八门,孩子靠前边几排坐,大人靠后边坐。

桑萝大概是在说第一次开课的致辞。

“熟悉大兴庄的人或许知道,大兴庄原本有个小小的学塾,是庄里孩子读书的所在。开办这个职工子弟学塾算是临时起意,原因是小南庄赵家阿奶和北庄两位婶子寻到我这里,想把自家几个孩子送到庄子里来读书识字。”

“诸位如今看大兴庄人人读书识字,事实上只在数年前,我想教小叔和小姑读书识字,那时去县里问笔墨纸砚,哪一样都不是我们这等小户人家用得起的。我侥幸会投胎,生于北边庶族,家里有族学可上,略识得些字,当时是买了一支毛笔,一块最便宜的墨,归家做了竹简,以石为砚,自己默下了一本《千字文》给小叔小姑启蒙,先时只教他兄妹二人,后边带着村里的孩子一块儿教。”

“这是我识字,能有本事教得了他们,然而不管是前朝大乾还是如今的大齐,绝大多数的农户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便是朝廷办学,又有多少人供得起?”

“我深知普通百姓能有个读书的机会不易,赵阿奶和两位婶子家中都有人在我家里帮工,她们认识得到读书的好处,求上门来,我便想着我底下还有两间铺子,一间作坊,帮工五十余,你们或是你们家里的孩子,想不想读书识字呢?便是由此动念,办了这个子弟学塾。”

范妃娘旁边有人颇激动,小小的声音里压不住的兴奋:“娘,娘子说的是你!”

范妃娘下意识转头看一眼,天色很暗,但仍看得出来,旁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再旁边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

课室里桑萝的声音再度传来,范妃娘的注意力便又转到了课室里边。

“民以食为天,田地里的农事是大伙儿生存的根本,所以和别的学塾不一样,咱们这个学塾定的是夜晚上课。”

“五十余工人,名额一百一,实际报名人数四十七人,说实话,能有四十七人报名其实已经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期。不过……”她说到这里一顿,笑与下方众人道:“诸位可以看看你们的同学,可发现了什么?”

课室里学生们转头四顾,面面相觑,课室外的人也抻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桑萝笑笑:“四十七个学生中,其中一半都是我大兴庄人,且大多是大兴庄年龄大的人,因为大兴庄的孩子在白日里另有小课堂,也就是说,其余各村总报名人数不过二十余。”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而后在课堂里扫过一圈,指了赵大的长女,道:“大丫儿,你来说说,你家里兄弟姐妹有几人报名来读书了?”

赵大丫忽然被点了名,站了起来,十五岁的大姑娘了,面上有些赧然:“六个,加上我小妹和堂弟原就在娘子家读书的,我家现在八个孩子在大兴庄读书。”

人群中哄一下喧腾了起来。

八个???!!!!

就连范妃娘都惊住了!

她对歙州的民生还是颇为了解的,可……这是歙州乡民?

才这般想着,听得里头桑萝笑着又道:“好,那请赵家兄妹站起来一下。”

桑萝话才落,赵大丫左右两边,赵家兄弟五个唰唰站了起来,好家伙,那叫一个人高马大,最大的那一个看着好似都已经过了十八了,这是已经分到田的丁男了吧?

桑萝道:“诸位看到了,赵家几个孩子其实个顶个现在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了,须知当初我并无办夜校的想法,家里的学塾是白日授课的,便是一天只是半个时辰,加上路上来回耽搁,也要误不少农事。诸位想没想过,赵家想让这几个已经能顶事且顶了家里大半劳力的孙儿孙女都来读书,原因何在?”

桑萝问这话时,甚至是侧了侧头对着门外人问的。

原因何在?

门外现在瞧热闹的有一小半是家里有名额但一个没用的,也有家里有两个名额但只给七八岁的儿子一个的。

哪里能懂赵老汉和赵老太太的脑回路啊?

课室外无人能答,课室内有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读书识字好,有出息。”

几个小孩儿都应和。

桑萝再问:“怎么个有出息法?”

把几个答话的孩子给问住了,先头说话的那个挠挠头,道:“不知道,我爹娘是这么说的。”

桑萝笑笑,又看向赵大丫,道:“那大丫儿说说,你爷奶、爹娘和叔婶们怎么舍得让你们兄妹几人都来读书的。”

赵大丫愣住:这是可以说的吗?

那神情懵的。

桑萝一瞬看懂了,笑道:“但说无妨。”

赵大丫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家小妹和堂弟在庄子里读书,看到庄子里会读书识字算账的能出去跑商,跑商工钱很高,比种地赚钱得多,我爷奶爹娘就想着我们兄妹几个也能多认些字,往后娘子庄子里要是再招人,许是能用得上我们。”

很机灵的,捡重点说了,几天赚一千文什么的没说。

她话音一落,外边一帮女工愣住了。

这是她们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啊!!!!家里有十几岁孩子但没给报的脑子有点发懵了。

桑萝觉着效果差不多了,笑着请赵家兄妹几人坐下,这才望着课室里众人道:“说到点儿上了,读书的出息在哪里?往大了说,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增进知识,大齐鼓励读书,开科举取士,读书读得好了,你甚至可以科举为官、安邦治国、改换门庭。”

“当然,这话颇远,这对孩子的天赋、后续的努力、家中的财力有很高的要求,咱们往小些说,你会识字算账,便是进城找份工也要比目不识丁的容易得太多。”

“别家我不知道,在我这儿,我两家铺子的伙计就都是识字的,在铺子里做伙计,品名价格牌上的字需要认识,每日交接货物,十日一盘点都需要上账,能写会算才能胜任,这样能写会算的伙计在我铺子里一个月工钱是一贯。”

一贯钱!!!!

课室里的、课室外的,除了大兴庄的人全都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不知道呼出来了。

别以为谷子卖一百九十文一斗,一贯钱就不值钱,不,一贯钱值大钱了!

粮价只是眼下战乱的影响未平才这样,涨起来疯,落起来也快,太平年月谷子六十文一斗。

一贯钱,壮劳力农闲到码头扛活一天也就得个二十文左右,还得是力气大扛得了大包。

从前各种税收得高,农人一年到头未必存得下一贯钱来。

大兴庄的两家铺子他们谁不知道?特产铺那边甚至是个小娘子做伙计。

一个月一贯钱!

都傻眼了。

脑子转得快的再一看课室里边大兴庄一群爷们妇人全都在里边做学生,终于反应了过来,读书,哪里只是读书啊,抢的是以后的工作啊啊啊啊!!!!

他们真傻,脑子都没转过大兴庄的人,送到眼前的机会都没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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