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去了

许掌柜抬眼, 待看到从门外进来的人,双眼都睁大了,噌一下站了起来, 脱口便唤了一声:“令贞!”

又大步迎了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转眼就见跟在妻子身后的还有长子文庆,次子文泓。

前一刻还心念着的人,眨眼就到了眼前,许掌柜又是惊又是喜, 喜不消说,惊的是外边如今并不太平, 虽从北边来的流民还未至,但当地不知多少良民变流民。

“你们怎么过来的?”

魏令贞知他担心什么,浅笑着安抚:“到王家镖行请了几位镖师送我们过来的, 也没带什么打眼的东西,路上还算安生。”

许掌柜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

魏令贞又转身与账房微施一礼, 谢过他领路。

账房和许掌柜也算是老搭档了,也是识得魏令贞的, 笑着摆手, 只说外边还有事忙,就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许掌柜一家, 顺带着把房门也掩上了。

这房间原是许掌柜日常在酒楼时休息的地方, 账房一走, 许掌柜还未及招呼妻儿坐下, 就见妻子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已经成了勉强,转作了轻愁。

他愣了愣,接过妻子手上的包袱,一边扶了她就坐, 一边就问道:“我看你面色不对,这突然过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魏令贞叹气,点头:“确实出了些事,我实是拿不定主意,这才带着文庆、文泓过来问你讨个章程。”

许掌柜神情微变:“出了何事?”

魏令贞脸色微白,张了张口,又顿了一息才道:“大太太娘家,除了两个小侄儿小侄女被王家镖行的人带着逃了出来,举家都没了。”

一句话把许掌柜惊得心跳都险些止住了,一口气憋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王大太太的娘家算是裕县大族,举家都没了……那是发生了什么?

魏令贞道:“裕县逃出来的几个镖师说是县城被一伙两三千人的盗匪围住,只五日就被攻破了,大太太父兄死于城破时,族人也大多惨死,几乎没剩活口了,大太太母亲和嫂子弟妹并几个侄女,不肯受辱……”

魏令贞原就是大房的丫鬟出身,也在王大太太身边侍候过两年才被放了身契的,想到旧主娘家人遭这厄难,说到这里眼里已经噙了泪,按了按眼才道:“尽皆吊死在家中了。”

许掌柜牙关颤动,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终于知道前几日为什么县衙动作频频,壮班的衙役都征了数百,还有驻军将领出入县衙。

又想到裕县距歙州中间不过隔着六七个小县,他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你们这时候怎么还敢往外跑?州城不比我这边小县安全吗?东家一家也在。”

许文庆、许文泓兄弟俩相视一眼,默默站在后头没吭声。

魏令贞叹气:“王家那边,我们母子只怕是呆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敢这时节还往这边跑。”

许掌柜诧异:“这怎么说的?”

魏令贞苦笑:“大太太听到娘家的消息就病倒了,至今起不来身,现在掌家的是三太太。”

王家二太太是个常年不离药的,掌不了家,大太太一倒,就轮到了三太太接手。

许掌柜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混乱的时候,像他们家这样投靠过去的外人,还是没什么身份的外人,掌家太太要动点小手脚太容易了,以三太太对魏家的厌憎,别说庇护,只怕被害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爹娘的意思,要是你这边能安置的话,我和文庆文泓最好是到你这边来,只大爷那边,原是咱家自己去请托庇护的,现在要是都走了……我只怕你为难。”

许掌柜摇头:“东家清楚三房和咱家那点子事,这掌家的要是换了三太太,你们过来东家心里应该也猜得到原因,我去信婉转些解释解释便是。”

他顿了顿,道:“只是我这边不过是个小县,只怕未必有更安全。”

说到这里又是叹息:“若是当初叫你们母子几个跟着我娘她们一起进山,我现下倒还能放心一些,现在我就是有心想送你们去投奔沈烈他们,也找不到人在哪里了。”

魏令贞收到过小儿子的信,丈夫信中也说了不少沈烈他们的情况,她也知道丈夫是不知对方藏身处的,握住丈夫的手道:“进不了山也无妨,能跟你一处,不管是个什么情况,至少我这心里是踏实的。只是我们来时恐怕带粮食会被流民劫掠,歙州那边囤的粮食我都给了我爹娘藏了起来。”

“这倒无妨,我这边粮食还是备了一些的,只是岳父岳母留在那边?”

魏令贞知他担心什么,宽慰道:“我娘跟着老太太身边服侍,应该没事,且我爹娘在王家呆了半辈子,也不愿离开王家。”

其实离开又怎样呢,哪里是安全的?

许掌柜点头,起身踱了几步,道:“我先送你们回我住处,许叔正好出去送信了,最快也要明天才回得来,你们要是来早一步,我觍着脸在信中与沈烈和桑娘子再请托请托,如若运道好,沈烈真的出来了,看着了信,也有望把你们母子三人送走。”

乱匪已经离得这样近了,尤其听说王大太太一家的惨状,许掌柜现在是脚底都生寒。

只他也知道,希望渺茫,沈烈他们应该藏得颇深,虽约定了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看看他递的消息,但避世避世,出来得必不会很勤。

裕县都破了的话,歙州又有多远?歙州如果乱了,他们这祁阳县只怕也要糟了。

他就算明两天再送一趟信,怕是根本等不到沈烈发现那信。

魏令贞倒还算看得开,道:“能走也好,不能走也罢,总归咱们一家人走就一处走,留也一起留。”

单送她和儿子走的话,她是不愿意了,如果当真有机会可以离开,她不会让男人自己一人留在这里,性命当前,这掌柜做不做的魏令贞觉得不重要了。

许掌柜没再说什么,时间紧急,他得尽快再做些安排才是。

领着妻儿出去,和账房打了声招呼,带着三人回他暂住之处。

一路又问了问裕县那边怎会聚集了那么多乱匪,结果听长子说,很多并不是北方流民,而是南方乡民,有绝了粮食过不下去怒而反朝廷的,也有惊惧乱匪会杀他们而选择依附的,总之,很多原本就是周边州县的百姓。

他叹气。

朝廷和下边的官员太狠了,百姓确实被逼得没活路,眼下还好,再过月余只怕绝粮的人更多,他心里还是盼着能联系上沈烈,再留在外边,说实话,他自己都开始发慌了。

许家老仆和东哥儿兄弟是第二日半上午回到县里的,一身褴褛衣裳早在离县城近的时候就脱了,现在出外常是备两套装束,在乡野得穿得破烂,但想进城的话可不敢穿得像难民。

城门口如今盘查颇严,能看得见的守卫都有四五十人。

三人取出过所,还没靠近城门,就听得后边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一惊,不知来者是谁,匆忙想要避进城内。

但他们出示过所,城门守卫却无心盘查了,将人一推,手按在随身佩带的武器上,双眼盯视着前方,握着刀鞘的手青筋都绷得鼓了起来。

许家老仆和东哥儿兄弟进不得城,城门守卫做的是拔刀之势,也不敢硬闯,只能自顾焦急。

这时那密集的脚步声更响更近了,三人回头望去,才发现是军中之人,许家那老仆在歙州呆过,看来者衣裳服色,倒像是歙州驻军?

他心下大舒一口气,是驻军倒好,这要是乱匪,他们凶险了。

来者数百,为首几骑是打马而来的,看着应该是将领。

原本等着入城的几人纷纷退避让道,为首的小将身边一骑打马上前与城门守卫交涉,未久,守卫就退开,只一挥手,早有守卫将城门大开,驻军小将飞马入城,后边数百步兵奔袭而入。

东哥儿一口气绷在胸臆间,这会儿才敢透出来:“吓死我了,怎么这么多驻军?别不是就要乱到咱们这边了吧?”

这谁知道呢。

三人面色都不好,匆匆过了盘查交了入城费进城,就直奔东福楼去。

东福楼,许掌柜也知道有大批驻军入县城的事了,没办法,那么大动静,想听不到都不可能。

他这会儿就站在二楼沿街的包厢里看外边情况,目送着驻军一走远,心里似油煎一样,急得团团踱步。

正此时,老仆和东哥儿兄弟回来了。

一见三人回来,许掌柜大喜:“许叔,你回来得正好,事态紧急,那里可有沈烈留给我的信?”

老仆摇头:“没有,沈郎君应该没出来过。”

许掌柜有些失望,但这原也在预料之中,他急急从袖中掏出一管早就封好了的信,道:“怕是还得劳你跑一趟,再给沈烈送一封信。”

老仆不解:“怎么又要送信?”

许掌柜把妻儿投奔过来的事说了,也把裕县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几句,道:“驻军都来了,离咱们这边乱起来只怕也不远,我心下实在不安,这一趟让文庆跟你走。”

至于东哥儿兄弟,乱已将至,这时候他不敢再支使这兄弟俩,他们也有家人要照应。

老仆点头,道:“大郎在宅子里吗?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寻他。”

主仆俩动作很快,殊不知,此时祁阳县衙里,许家老仆先前看到的那个小将正将一纸公文递给县令。

“韦大人,这是上头下来的政令,你过一过眼,从速照办吧。”

韦县令接过那公文只看一眼,双目瞪大了,惊诧看向来人:“把乡野百姓全部移到县城?这怎么安置?田地呢?都抛荒吗?”

来人唇角一翘:“这不归我考量,我只知道临近数十周县,乱民盗匪一至,这些乡野之民到最后有四五成会归附于他们,这是上边下的政令,我只依令办事,再助你做好县城防卫就是,至于怎么安置,那是韦大人你考虑的。”

韦县令是知道邻近州县许多乡民从匪一事的,想一想祁阳县周边的乡民如果也从匪,他后背汗毛就直竖,将这纸政令的不合理之处也就抛到了一边。

“没错,不能叫这些人都通了匪。”

他看向那小将,道:“陈将军,那何时开始。”

姓陈的小将:“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祁阳县衙动了起来。

刚进城的驻军很快由县衙的役吏领着,分数十队奔着出了祁阳县城。

这动静太大,大得县里百姓心里都开始发慌,却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许掌柜父子和许家老仆一起奔到城门处时,正要出去,却被城门守卫伸手拦住:“县尊有令,今日起这城门许进不许出!”

原本就是住在乡野,本是进城来买些东西或办事的人,看到县里多了这许多驻军出入,想在城里打听打听是个什么情况,还不及出城门的乡人一听到守卫这话,傻了。

几步冲了过去,摸出过所:“我是旁边石家塘的,我回家可以的吧?”

守卫只看他一眼:“许进不许出,没听懂?”

那人急了:“不是,我回我自己家,怎么就不能出了?”

守卫面上没甚表情,也不能有什么表情。

“我们只是遵令办事。”

有同样处境的人远远听到,也急了,奔过来说理,城门处一时喧哗起来。

动静大到把原本出来看驻军情况的县民也引了过来,听说城门戒严,只许进不许出,就连附近乡民进了城也不许出去了,众人一时皆哗然。

许掌柜听着这动静,找了相熟的守卫,暗里塞银钱想让老仆和长子能能趁夜出去一趟,那守卫竟也不敢收受了。

“不是我不肯帮忙,这次不同以往,守在这边的可不止是我们这些城卫了。”

那守卫说着往另一处瞟了一眼,许掌柜跟着看过去,发现城楼之上坐着个小将,正噙着笑看着这边。

许掌柜颓然,不过还是把那银子悄然塞进了城卫手心,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城卫捏了捏手里的银锭,默了默,道:“具体不太清楚,好似听说要把周边乡民都收拢到县里来安置,许掌柜有门道还是赶紧多藏点粮食吧。”

乡民手上哪里还剩多少粮啊,地里的还没收上来,人要往县里赶,后边粮食会有多缺已经可以预见了。

许掌柜脊背发凉,谢过那守卫,大步回到自家人身边。

许文庆见他回来,急急问道:“爹,怎样?”

许掌柜摇头:“出不去了,走,我们马上回去。”

他的大多粮食藏在县外那处庇护所里,宅子里也有粮食,却不算多,得马上弄点粮食回去,东福楼不能再开了,余下的那点粮食后边都是命,是他的命,也是东福楼的厨子和伙计们的命,就是东家怪罪,这罪,他也得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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