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

往山里行了一个多时辰后, 沈烈一行人终于到了周家人落脚的地方。

一个不算大的山洞,洞口很小, 隐在灌木和树后边,洞口被几块大石完全填住,只余一点透光透气的缝隙。

周癞子去搬动石块的时候,怕惊着了里边的人,先低声出了声才动的手。

“爹!大哥!这么快收好了?”

周二郎声音压得低低的,从山洞里探出头来, 话音才落,看到了后边沈烈一行人, 他激动得声音都微变了调:“烈哥?大山哥?”

沈烈和陈大山笑笑,周癞子道:“赶紧的,让你娘和弟弟妹妹们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往内围去,阿烈和大山带咱们一程。”

周二郎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连忙欸着应了一声,唰一下就缩回了山洞。

周家家当并不算多, 说实话, 他们家穷得连袄子都填的是芦花和平日里捡的鸡鸭毛。

家里当然也养鸡鸭, 可那鸡鸭是不舍得吃的,都要送到集上卖掉, 鸡鸭毛自然也落不着,只能靠平日里捡一点。

一家子都怕让沈烈和陈大山他们久等, 一家七口齐上阵,不过一刻多钟就从收拾好东西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除了周癞子、周大郎和周二郎是正常肤色,余下的周癞子婆娘、周家大女儿、周三郎、周家小女儿肤色都是略不正常的白,乍一出来, 甚至齐齐用手遮了遮眼。

沈烈和陈大山算是知道周癞子一家这近半年来是怎么过的了,或者说,是盗匪到达祁阳县的这两个月,大概只有周癞子和周家大的两个儿子敢出去,周癞子婆娘和长女是根本不敢往外走的,至于周三郎和周家小女儿,太小了,更不用说。

这世道。

沈烈、陈大山和许家几人都去帮忙接了点东西扛上,道:“走吧。”

周家的粮食少,黄豆和陆续晒干的野菜也有两大袋,加之新收的那三袋,其实小半是豆荚,但别人不知道,背着粮食进山,外围没人还好,进到偏内围显然会增惹一些麻烦。

夜里找了山洞落脚,周家人就把黄豆都倒出来剥了,把家里的席子在火堆旁铺开,黄豆晾在上边用余温烘烤。五个袋子变成了三袋半,就这么进了内围。

为免被人盯上,连挑筐都没用,除了特别细碎的东西用背篓背着,其余像被子衣裳都是用绳子捆,一眼看得出是什么东西,坛坛罐罐也给几个孩子抱在手上。就这样,还是引来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打量。

人少的只敢看看,人多的就有些蠢蠢欲动了,好在沈烈和陈大山自己原就有刀和弓箭,许家人也借了山谷中人的弓箭出门,加之上次沈陈二人在县城收缴的刀,一行中青壮九人,四人持刀,六把弓箭,看着也足够唬人。

那不是菜刀柴刀和锄头,那是军制武器。

偏内围的一天半,这种让周家人后背汗毛都直竖起来的打量有五六次,但真正交锋的只有一次,那一伙二十余个壮汉,看神态和架势就是惯犯,其中几人盯着周家大女儿,眼里的欲望和脸上兴奋的笑意更是毫不遮掩。

对这样的人,一句废话都不用多,沈烈和陈大山则是迎头疾冲而上,而本就气得脑门冒火的周家父子,周癞子拿着沈烈给的一把刀,周大郎周二郎操锄头柴刀,紧跟着就冲上去了,那是真跟人拼命。

一边是气怒,一边是战场厮杀练出来的狠劲儿,真拔刀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这一种收场。

对方一行二十余个壮汉,眨眼功夫死了四个,轻重伤各一个,他们甚至都还没能冲到对方阵营,就被对方先冲出来的五个人给弄出了四死二伤?尤其其中两个持刀的,四个死的就是他们俩人打了个照面杀的,杀人简直似杀鸡一样。

平时没少仗着人多杀人劫粮的这一帮人那一瞬间也胆边生寒腿发颤,在沈烈和陈大山又冲向他们时,一多半的人转身就逃了。

离得沈烈和陈大山近的两人跑不及,还没转过身就只觉脖子一凉。

许掌柜众人护着妇孺,许文庆却是张弓拉箭,手抖了好几息,一咬牙,噌一下放了出去。

压抑的一天半,突然爆发的这一场劫斗来得快结束得更快,短兵交接,地上多了六死二伤八个人,轻伤的那一个跟着同伴逃远了。

沈烈和陈大山没多话,直接给重伤和被箭射到腿没来得及逃走的两人一刀结果了。

许家人算是见识过沈烈和陈大山这一面的,周家人和魏清和只在遇到野兽时见过沈烈和陈大山出手,目标是人,这还是头一回见,震惊有之,更多是庆幸和佩服。

尤其是周家人,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先不说前边遇到的野兽他们应付不应付得了,只说眼下这一劫,怕是根本就过不过。

沈烈和陈大山倒不觉什么,这是他们那几年里学会的生存法则,倒是对许文庆,两人都有些刮目相看。

这小子练箭不足两个月吧,最主要是那份胆气。

沈烈拍拍他肩膀,笑:“好好练,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世道,有一技防身总是好的。”

许文庆刚才心里还慌着呢,被沈烈这一拍,才安稳几分。

战场也不收拾,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林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闻到空气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再看到一地横尸,吓得转身就逃。

心下确定,能带着妇孺往深山里去的,以后千万千万,绝对绝对不要去招惹。

周家人和许家人还不知道后边坠着那么多尾巴,不过之后的半天,之前那种隐隐能觉察到的不怀好意的打量算是彻底消失了。

又往深处走了一天多,离山谷大概只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了,许家人在林子里辨别不了方向,对路也不熟,并未察觉,魏清和倒是往来不少次,但因为沈烈和陈大山每次运粮都带着人各种绕路,他其实也辨别不清,倒是陈大山,走了没多久就觉察到沈烈把方向给偏移了。

“周家人怎么安置?”他私下里低声问了一句,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沈烈低声回道:“我们那天摘到银耳的那一片怎样?帮他们做一下简单的防御。”

果然。

陈大山笑道:“挺好的,我想的也是这一片。”

离山谷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不至于太近,但他们平时打猎采集会往那边去,不至于完全帮衬不到。

进到这深山区,以外边现在的情况,对周家人来说小半年内要防的应该只有野兽了,那一片会有狼,但在防御上多花些心思,弄出一小块安全区来,生存应该不成问题。

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沈烈说的那地儿,几个山洞,一行人一一去看过,最后选了一处峭壁下最小的一个,因为那一处立面陡,几乎没有野兽能上到山洞顶往下跃,相对来说好做防御一些,且近处还有一处小山泉。

在这深山里,对于没本事到处走动的人来说,水源离得近至关重要。

许家人见人没被领回山谷,虽不知道这一处是哪里,离山谷有多远,但也没多话,山谷里的事务,他们对沈烈和陈大山是绝对信任的。大伙儿一起帮着清理山洞,伐木、给做基本的防御,至少让周家人能先有个安全的落脚地。

木头直接在山洞前边一片就近伐的,也是顺便给他们清出一块能种植的区域来,沈烈指着山洞前一小片地,道:“今天先把山洞门给做出来,晚上点几堆火,我们连夜多伐些树,打深桩给你们山洞外先筑上高围墙,把山泉那一块也圈进来,这样伯娘她们不至于连山洞都出不了一步。要稳妥的话,你们后边慢慢多弄些石块再弄一层石围墙,那些个牲畜的嘴和爪子可不能小瞧了。”

陈大山往下边又转了几圈,道:“下边你们倒是可以用高木桩再围出一片种植区来,现在黄豆和菜都还能种,趁着农时种下去,还能收一茬,围墙套围墙,也能安全得多,不过这都是后边你们自己一点点下功夫的事了。”

周家人连连点头,周癞子婆娘道:“肯帮我们到这里已经很好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

山外现在已经没了女人的活路,她一把年纪了,又一身的毛病,死了还少拖累家里,可女儿还小,尤其长女,花一样的年纪,真出点什么事,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跟着走了这一路,她不是没见到林子里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尸骨,后边这一天多是一点人影也没见过,她哪里不知道进了这深山区,至少人可能给他们带来的伤害算是暂时避过了。至于山里的野物,除了这山里,又哪里还有他们的去处呢?

沈烈一行人于第二日上午离开,离开前约好后边如果往这边打猎的话会顺道带上周家父子。

回到山谷日已过午,从许掌柜绑着绳索下山谷起,发现的孩子就通知各家了,等到人全下来,谷中各家都围了上来。

“粮没运成?”

除了路上打到的几只野兔野鸡,摘的一些野菜,一行人算得上是两手空空,陈老汉见此便问了一句。

陈大山点头,道:“祁阳县被那帮盗匪占了,招兵买马,现在天天在县外练兵,我们靠近不了。”

把山外的情况,以及去十里村探查遇见周癞子父子,又是怎么把人带回深山里的事都说了。

山谷中大家是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陈老汉才能开口:“那么多人,都被困在县里,一个逃出来的都没有?”

陈大山垂了眼,沈烈道:“可能只刚乱时逃了极少数人出来,城门应该是很快就被接管了。”

卢老汉急问:“那县城里那么多人呢?就一直关在里边?”

沈烈摇头:“应该不会,困在城里的普通百姓没有粮食,哪里饿得住,男人为口吃的或许已经投了那些盗匪,成了反军一员,女人和孩子……”

可能得看命。

家里男人有本事的,或者护得住,没本事的,如果还有姿色,落在那城里和人间炼狱没什么区别了。

老中青一群人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许久,周村正声色凄凉道:“咱们十里村,还安稳活着的是不是就只剩咱们几家和癞子家了?”

这还是他们这些人有沈家和陈家护着领着藏进这深山里,就算是周癞子家,也是运道好,让他们碰上了。别的村呢?等这天下太平了,能活着回到家里的,还有几人?

年老的几个,陈婆子和周村正媳妇都抬手抹泪。

桑萝指尖也微微颤抖,脑中闪过的是曾经读史时看到的古代王朝人口起落,一串又一串只能换她一声叹息的数字对比。

而今,她成了这数字中比之尘埃还渺小的组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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