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仇恨会延续几代人的,陛下对您的芥蒂,不会延续到您的孙子身上,毕竟,这个孩子从小可没有吃过苦头。”
塔列朗的宽慰,确实让路易莎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也许母子之间的“芥蒂”已经难以消除,但是对孙子,过去的那些恩怨都和他太过于遥远,所以他对祖母就不会有父亲那般的怨恨了。
而且,孙子的母亲是特蕾莎,是同样来自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特蕾莎哪怕出于她自己的利益,也不会在儿子面前煽动对祖母的仇恨——一直以来她反而在不断地试图缓和母子之间的紧张关系。
她确实也很想见见自己的孙子孙女,毕竟,在连续死了两任丈夫、人生进入“晚年”之后,她生平值得纪念和留恋的,也只剩下后代们了。
“那就借您吉言了。”路易莎再度向提出了感谢,然后重新放下了自己的面纱。
于是,这一群人结束了这一场并不盛大的欢迎式,然后簇拥着路易莎进入到了杜伊勒里宫当中。
当年路易莎做皇后的时候,就常居在杜伊勒里宫当中,虽然经过了波旁复辟十几年的时间,但是这里的建筑、花园还有各种陈设布置,都一如她当年的记忆,而这又让她更加增添了几分唏嘘。
对于当年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以及失去的皇后之位,她倒也没有那么不甘心,只是一想到过去自己众星拱月,如今却孑然一身,心里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怅然。
之前因为年事已高、一直都尽量不走动的塔列朗亲王,这一次却体贴地跟在了她的身边,他拿着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跟着路易莎,陪她聊天开玩笑,倒是让气氛变得缓和了不少。
等到两个人一起用完午餐之后,塔列朗亲王、朱诺夫人等人,带着路易莎离开王宫前往火车站,终于踏上了前去探望儿孙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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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路易莎刚刚抵达巴黎的时候,在枫丹白露的艾格隆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尽管他早就知道了路易莎会来(甚至这还是他亲自参与的外交事件),但是当真正听到母亲离自己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他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人们常说,童年创伤往往是会伴随一生的阴影,他是有亲身感受的。
直到今天,一想起母亲当初对自己的冷漠和疏离,他还是会愤愤不平。
正因为这种愤怒,所以他哪怕“衣锦还乡”,甚至登基为皇帝,但是却固执地将母亲排斥在自己的宫廷之外,甚至都懒得发一个礼节性的邀请。
是的,这次路易莎跑过来,甚至在礼节上只是她私人的一场旅行(而且没有任何公开的礼遇)。尽管她的行踪会被国民、以及各国使节们通过私下里的议论得知,但是就官方而言,宫廷从来都没有她这位客人,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如果考虑到路易莎身为奥地利长公主的身份,这已经近乎于是公开的侮辱了,所以特蕾莎对此就很有意见,甚至当面对艾格隆表示过不满,只不过艾格隆还是坚持要这么做而已。
当然,表面上艾格隆非常强势,但是在内心当中,他却不免还是有些动摇。
如果他一直被留在美泉宫,一直是那个不幸失国的落魄王子,他自然会一直活在愤愤不平的怨念当中,对母亲的仇恨自然也很难化解,当面嘲讽羞辱她也不在话下。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他已经“东山再起”成为了皇帝,可以说平生的夙愿都已经实现了,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那些恩怨,好像就没有那么刻骨铭心了。
再说了,无论有什么旧怨,路易莎都是他的母亲,他身为皇帝,却一直对母亲怨念不休,似乎说出去也会显得没有器量。
在法国历史上,不乏国王和母亲关系恶劣甚至决裂的例子,甚至有国王幽禁或者流放过母亲,比如路易十三,就曾经为了亲政,而处死了母亲玛丽·德·美迪奇的宠臣孔契尼,并且把母亲强行迁居到了远离自己的城堡当中。
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情况更加复杂许多,根本没有先例可以参考。所以他反而有些焦躁。
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了,还不够让你满意吗?他扪心自问,却也找不出答案来。
正当这时候,书房的门敲响了,接着,还没有等他回应,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不必抬起头来看,艾格隆就知道到底是谁——因为,在他身边,也只有一个人有胆量这么做。
来人果然是特蕾莎。
她直接走到了艾格隆的面前,然后小声催促了他。“殿下,现在她已经在前往枫丹白露的火车上了,马上就要到,我们赶紧去等候吧,可别让人在寒风当中等我们,那就太有失体统了!”
艾格隆抬头一看,发现特蕾莎今天装扮非常之隆重,不光穿着一身礼服,连头上都带着镶嵌着珍珠的小王冠,就跟要出席最重要的场合一样。
很明显,特蕾莎在是在跟艾格隆的“刻意低调”来唱反调,非要用极高的礼节来表示对路易莎的尊重。
她这么做,显然也不是为了和艾格隆怄气,而是不希望路易莎再受辱。
毕竟,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情,更牵涉到了她娘家的尊严,以及皇后的尊严,她不愿意让臣仆们嘲笑哈布斯堡的长公主(以及帝国的前皇后)。
被妻子这么当面忤逆,艾格隆却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装作没看见一样,小声问了特蕾莎,“孩子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都已经准备好了。”特蕾莎点了点头,然后再度提醒他,“他们都想看看奶奶,所以,殿下,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在孩子们面前可别太过分啊。一个孩子如果知道可以不尊重奶奶,那么他们又怎么会把父亲放在眼里?”
“好吧……好吧,那我们就去吧。”艾格隆双手一摊,然后干脆地做出了答复。“都按你说的做好了!”
他并不因为特蕾莎的强势而恼怒,相反,特蕾莎的做法,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心理下台阶的理由。
在这个矛盾纠结的时刻,有个人推一把,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当然,也只有特蕾莎才有这个胆子,其他人都没有足够分量。
在特蕾莎的催促之下,艾格隆总算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了自己,然后带着同样盛装打扮的儿子和女儿,一路乘坐马车,前往了宫外的小车站。
虽说这次又是皇室全家出动,前去“盛装相迎”,但是与不久之前艾格隆的岳母亨利埃塔大公妃的来访时几乎宫廷全班人马出动迎接的场面相比,排场却小了许多。
这也是艾格隆最后的坚持了——即使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母亲来了,他也不想让宫廷想起这位“旧主”。
不过,即使如此,簇拥在月台旁边的,仍旧有一大群人,在寒风当中,所有人沉默肃立,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一辆皇室专用的列车就出现在了远处铁轨的天际线当中,然后它的身影越来越大,速度却越来越慢,最终,它停留在了这个小小的车站当中。
在列车挺好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位客人的到来。
虽然艾格隆一家人,是经过1830年的动乱之后才回到法国的,但是在特蕾莎“重建”枫丹白露宫廷的时候,录用了许多帝国旧臣(比如朱诺夫人就是其中一位)作为宫廷的官员和侍从贵妇,而这些人,很多就曾经在路易莎身边工作过。
因此,相比于纯粹“外来者”的亨利埃塔,他们对路易莎反而倒是要印象深刻许多。
而且,路易莎当年在当皇后的时候,对身边人都非常不错,在场也有不少人曾经受过她的恩惠。
正因为如此,哪怕他们碍于对艾格隆的恐惧,不敢公开表露出对路易莎的怀恋,但是这翘首以盼的目光,却足以暴露出这些人此刻心中的真实想法。
艾格隆并没有理会其他人的骚动,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的列车。
就在他的注视下,车门缓缓地打开了,接着,一位身穿黑色衣裙、头戴黑纱的贵妇人,就这样出现在了艾格隆的面前。
这副打扮,一下子就让艾格隆心里盘桓多年的怨恨,消去了大半。
两度成为寡妇的母亲,此刻肯定是处于悲伤和孤独当中,上帝已经代替自己报复了她。
虽然他这下还看不到母亲的面孔,但是,他能够想象得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而这时候,路易莎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人群中处于C位的儿子,她也默默地注视了艾格隆片刻,然后掀起了自己的面纱。
当看到母亲的脸时,艾格隆发现,她比自己刚才猜测的还要显得憔悴和苍老一些。
这个刚刚才过40岁的女人,此刻却没有任何精气神,好像所有的精力、乃至对未来的希望,都已经被抽干了一样。
母子两个微微对视了片刻,彼此之间都感慨万千。
而在对视了片刻之后,路易莎又看了看站在艾格隆身边的那些人们。
作为皇后的特蕾莎,此时盛装打扮,正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目光当中满是友好。
对这个既是堂妹,又是儿媳的特蕾莎公主,路易莎也印象极好,于是她亲切地向特蕾莎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而接下来,她在皇帝身边看到了自己和奈佩格伯爵的儿女——安博汀和威廉。
这两年不见,两个孩子都比她印象中高了不少,而此刻,他们也正眼含泪水地看着母亲,从他们的打扮和气色来看,他们都在“哥哥”的宫廷当中过得不错,并没有人为难他们。
看来,儿子确实履行了对自己的承诺,那就放心了。她心里顿时如释重负。
为了不让艾格隆为难,她也只是微微注目了下那对儿女,就把视线又移开了,而后她发现,皇室成员当中还有一个她非常熟悉的面孔——前荷兰王后奥棠丝。
作为拿破仑的义女和弟媳,奥棠丝当年在帝国的宫廷当中也享有极高的地位,有资格随侍在皇后身边。
不过,她们两个在日常的相处当中,关系却也没有那么友好,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奥棠丝的母亲约瑟芬,就是因为被路易莎所“顶替”,才被迫失去了皇后大位的。
虽然所有人同样知道,决定离婚的是拿破仑本人,路易莎只是被动的执行人,没有路易莎也会有其他人顶替,但是奥棠丝肯定也不会为此感到开心。
不过,时隔二十年,当初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现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弟妹”,能够在晚年结束流亡生活回到法国,路易莎反倒是为她感到由衷的庆幸。
于是,她也笑着向奥棠丝点头致意,而奥棠丝则连忙向她屈膝行礼,一如当年面对皇后一样。
而这时候,路易莎把视线终于重新放回到了儿子身上——准确来说,是放到了儿子身旁的两个小孩身上。
已经4岁多的皇太子弗朗索瓦,此时穿着一件礼服,犹如一个小大人一样站在父皇旁边,好奇地打量着远道而来、而且之前从未见过的祖母。
而在他身边,才一岁多的芙宁娜公主,则被母亲特蕾莎慈爱地抱在怀中,同样也好奇地睁着眼睛,看着刚刚从火车下来的祖母。
按照目前的“秘密协议”,一旦自己故去的话,芙宁娜公主就将接替自己,成为帕尔马公国未来的统治者——当然,前提是艾格隆接下来没有次子的话。
“啊,多可爱的孩子们啊。”
看到孙儿孙女的模样,路易莎的心头一软,原本萦绕在心头上的孤独感,也随之暂时地消失了。
她放松下了心情,然后一步步地走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随着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接近,艾格隆的心情也变得越发复杂。
他不想面对她,但不管怎么说,她就是客人,也是自己的母亲,他必须拿出应有的态度来。
“好久不见,尊敬的夫人。”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对之前奈佩格伯爵的噩耗,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衷心祝愿……祝愿您能在这儿享受到愉快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