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九机路的杂货铺还开着,街角的老平家常菜馆正如火中天,那会儿第一代全面屏手机刚面世,大众普遍使用的还是按键直板机。
彼时关姀才满十四,在上中学,还是个整日穿校服埋头苦读的初三生。
那年的江北市也不是以后那样繁华,区域还未大幅扩张,城市中心仍在这边,江北一中和本地最好的四医院也在这附近,没有迁到别处,两个地方挨得不远。
放学了,关姀最先冲出教室,拎起书包就往外跑,不管台上的老师是不是还在讲课,要拖堂多久。
从三教到二教,上一条长斜坡,往前拐,再到德善楼,接着是操场……她能一口气穿街过巷,不带停的,直奔四医院住院部。
三楼东侧单人病房里住着的是关姀她妈,吕辛,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漂亮女人,九月底被查出了胰腺癌晚期,目前正在接受保守治疗。
路过街边的粥店,关姀还不忘了提两杯虾仁粥上去,带给吕辛。
只是这一天不同于往常,该来的注定会来。
还没进门,才走出楼梯口,关姀就听到了她姥凄厉的哭嚎,悲戚又撕心裂肺。
病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亲戚。
有人见到她,红着眼把她拉进怀里,也跟着痛哭出声,伤心到不能自已。
关姀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一步。
吕辛死了,连这年不算太冷的初冬都没能活过,也没见到女儿最后一面。
白布遮过头顶,裹上,早已病得不成人形的吕辛被抬上灵车,运回了关家。
香火纸钱摞起成堆,招魂幡一扬,道士入场。
当妈的活着时人缘不错,前来吊唁的亲朋挚友来了走,走了来,一波接一波,就没断过。
那些大人可怜关姀,无不叹息。
“造孽……”
“孩子才这么大,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
“以后可咋整呀。”
“唉,都是什么事儿啊。”
……
葬礼办了三天。
关姀在棺材前也守了三天,给吕辛烧纸,上香,磕头……再之后也是她和姥他们一块儿,送吕辛到殡仪馆火化,进行安葬。
吕辛生前是高个子,比好多男的都高,去世了,火一烧,拿出来就只剩些灰和碎骨,连小罐子都装不满。
骨灰盒子放进墓地了,大伙儿都泣不成声,姥姥更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死过去。
葬礼结束后的所有大小事宜也都是吕家来主持的,关家这边,关姀还小不懂习俗,她爷奶自个儿都一身病痛老糊涂了,哪能搞得顺这些。
至于关姀他爸关乞山,据说他在外地开货车,实在赶不回来。
——自打吕辛生病后,关乞山基本就不待在江北了,隔三差五到外地出车,比谁都忙累。
家里给关乞山打过几次电话,想让他回来。
这年国内还没有高铁,但坐火车还是可以赶得上,只要咽气当天就买票上车,再慢也能赶上下葬了。
然而兴许是开车进了偏僻山区,信号有问题,亦或别的原因,关乞山的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甚至两天后还关机了,彻底联系不上。
关家爷奶担心儿子,急得要命,生怕这是出了意外,还托关系央求同样跑车的熟人打听,让对方帮忙寻人。
可都石沉大海,最终无果。
关乞山像是人间蒸发了,突然就没了踪迹。
家里俩老人以泪洗面,吊着的心始终放不下来,连续几晚都愁得夜不能眠。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关乞山遭遇不测,还要派人去当地找他时,关乞山忽然又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家里。
还带着一对母女。
不早不晚,刚好就在吕辛下葬后的第二天。
那天,关姀还未返校,在家里待着。
关乞山高调开着他的车停在自家门前,不避讳房子里还有没走完的亲戚,光明正大地抗起大包小包的行李,扯着大嗓门招呼一大一小进去。
一句不问家中发生的变故,妻女咋样了,好像早已清楚了的,关乞山像没事人一样,半点不在乎这边的近况。
这是关姀第一次见到罗子青,还有比她大半岁的、罗子青的女儿,陈时予。
大冬天的,这俩母女穿得单薄,连件像样的厚实外套都没有,浑身都透露出一股子乡下穷味,简直寒酸得可以。
比起昔日没生病的吕辛,才三十二岁的罗子青宛如灰扑扑的麻雀,即便岁数上更小,可她腰背有些佝偻,双目无神,冻得发白的嘴巴破了皮,一张脸由于常年辛苦劳作且缺少保养而老态倍现。
站在她身后的陈时予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因缺乏营养而微微泛黄,身形干瘪,手上长了冻疮还指节变肿了。陈时予脚上穿的还是破洞的布鞋,短了一截的裤子不仅打了补丁,还明显不合身,使之脚踝都露在外面,经受寒风吹。
乍一看,她们两个就是上门来要饭的。
如果这俩不是被关乞山亲自领进门,如果陈时予长得不那么像关乞山,五官眉眼隐约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话。
当着一堆人的面,关乞山扯起谎来轻车熟路,脸不红心不跳的,指着母女两个硬说是某个好友的家人,表示接下来可能要接济她们一段时间。
那个好友和吕辛相似,都短命,只不过他运气更差,去世快十年了都。
关乞山念旧情,本来这次开车只是途径朋友的家乡,顺路去探望,谁成想对方死了这么多年了,又不忍心他无依无靠的妻女过得如此清苦,便义气把人都一并接到江北,准备力所能及地帮母女二人渡过难关。
他要照顾她们,让罗子青住进这个家,打算供陈时予上学。
不论如何,早些年好友曾接济过关乞山,帮了他许多,如今好友的家人过得不好,他报恩理所应当,是天经地义的事。
关乞山脸皮够厚,胡编乱讲得他自己都信了。
无视亲戚们各异的神情,还有近乎快被气得喘不上气的两个老人家,堂而皇之的,关乞山把东西都放下,还拉关姀上前,让叫人。
“这是你罗姨,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关姀无动于衷,脸上冷冷的。
她没叫,眼里似是没有温度,直直盯着。
关乞山眼瞎了般,不知是真看不出她的情绪,还是故意的,又扯她一下,态度尤其强硬。
“愣着做什么,哑巴了?叫人啊,听不懂是不是,还要我再教一次?”
关姀充耳不闻,仍是面无表情。
也许是被拂了面子,关乞山这会儿竟然知道要脸了,在一众亲戚的围观中下不来台,于是强拽着关姀,非要逼她开口。
没把他看在眼里,关姀仅仅望向罗子青,沉声问关乞山:“她是谁?”
关乞山恼羞成怒:“你什么态度,反了你了,老子辛辛苦苦大老远回来,你今天成心找事是不是?”
不为所动的,关姀一点不怕,还是那句:“她们是谁?”
无异于被当众打脸,关乞山真来火了,作势就要拿她出气,找回面子。
不过后一刻就被罗子青拦住。
这个老小三还有点底线,也有脑子,她夹在中间,挡住关乞山,小声劝:“算了算了,乞山,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关乞山不依不饶,气得脸红脖子粗,太阳穴的青筋都暴起了。
罗子青连连安抚:“她还是个孩子,行了,消消气,大不了今晚我们先出去住。”
关乞山吃这套,可惜对关姀没用。
看着这对不要脸的垃圾一唱一和,关姀静静站定,一会儿,张张唇,不客气对罗子青说:“这是我家,你确实不该住这儿……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你敢赶她走!”关乞山怒喝。
罗子青继续劝,担心闹起来。
关姀斜睨着她,冷冷问:“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关乞山拔高声音:“这是老子的房子,有你做主的份儿?”
“滚。”
“你再说一遍!”
“滚出去。”
“他妈的,老子真得让你尝尝厉害,看清楚这个家谁是老大。”
……
关姀眼也不眨,一抬手,把那杯水泼到罗子青脸上。
而紧接着。
啪!
关乞山的巴掌也落到了她左颊。
一瞬间还感觉不到痛,但嘴里登时就是一股铁锈味儿。
砰——
杯子摔地上了。
边上的餐桌也被撞翻,杂七杂八的东西洒落一地,盘、碗筷、瓜果、没用完的纸钱香烛。
场面当时就混乱不堪。
吕辛在世时,总教关姀要学好,不能骂人,不能打架,一定与人为善。
关姀向来都听吕辛的,唯独这次例外。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人高马大的关乞山推倒在地,抄起手边的凳子就猛砸,疯了一般。
一下,又一下。
恨得要把关乞山当场打死。
殷红的血溅到了脸上,是热的。
……
关家爷奶的哭喊声响彻屋顶,刺耳又尖锐,亲戚们上来拉开关姀,好几个人都拦不住她。
“别打了,别打了!”
“要死人了。”
“住手啊!”
……
那时,只有陈时予一个没动,沉默杵在门口。
这人耷着视线旁观,颤了颤眼皮子。好像真的就是清白无错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