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九年正月,监察御史宇文融上表一道,建议朝廷整治强占土地的豪强,在全国范围内检察田亩,搜括逃户,以增加国家税收。明皇大为赞赏,把宇文融的奏折带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边读边啧啧称赞。
李敏故去之后,为了安抚痛失爱子的武妃,明皇几乎天天晚上驾临她的寝宫,好言抚慰,鱼水欢爱,使武妃渐渐从失子之痛中解脱了出来,脸上又有了红晕,肌肤又变得丰腴白嫩。清晨,梳好了乌云一般的发髻,簪上了一朵宫人一大清早从曲池采摘回来的紫红牡丹,武妃又恢复了从前的妩媚和俊丽,年纪稍长,那份与生俱来的天生丽质里又添了几分落落大气,举手投足之间,很有些天后中年时雍容华贵的气度。明皇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须臾也不愿意离去。
那一夜又是武氏侍寝,她见玄宗在灯下看奏折,看得聚精会神,就问道:“三郎,你在看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
明皇兴致勃勃地把上疏给武氏看:“爱妃,你也来看一看,不是体察上情下情,哪里写得出来!”
武氏粗粗看了一遍:“原来说的是这个。”
明皇问道:“说的什么,你懂么?”
武氏撇撇嘴:“三郎,不要以为臣妾身在深宫,外面的事情就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你每次带来的奏折,一份一份臣妾都看过,什么事情臣妾不知道?要是让臣妾帮着你治理天下,臣妾兴许并不比你那几个宰相差。”
明皇不由笑了,一把把武氏搂进怀里:“机灵鬼儿,朕爱你,除了天生丽质,还有就是这份睿智精明。爱妃,你若不是生成了个女人,朕这个江山一定让给你,让你来施展经天纬地的本事。”
武氏抿嘴一笑:“臣妾今生是没有这个福分了。三郎,你说臣妾睿智精明,臣妾生的儿子一定胜过臣妾万倍,也胜过你一千倍。三郎,你的江山要是交给我们的儿子治理,那才是千秋基业万古不坏。”
明皇抚摸着武氏的一头秀发:“可惜呀,我们的儿子福寿不永,爱妃,不说这个了,一说,朕就想起嗣一,想起敏儿来了。”
武氏一只纤纤玉手一下一下地理着明皇的胡须,笑靥如花:“三郎,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事。你听不听?”
“听,当然要听。”
“臣妾的肚子里头又种下你的龙种了。”
明皇一听,喜笑颜开:“真的?”
“真的,半点不假,不信,你摸一摸。”
明皇掀开武氏的小衣,小心翼翼地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感叹地说:“爱妃呀,你的肚子可真是一遍沃土,朕撒一粒种,必发出一棵苗来。好好好,这个儿子,一定要好生护养,再不能像嗣一和敏儿那样了。”
武氏的脸色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一阵风吹去,消散得无影无踪:“三郎,你答应臣妾的话忘了没有?”
“没有,须臾工夫也不敢忘。”
“那好,这个儿子若是再有个好歹,臣妾也就跟他一路去了。”
明皇捂住了武氏的嘴:“你敢!”
武氏非要说下去,她扯开了明皇的手,樱桃小嘴巴巴儿地,一口气说下去:“你倒是皇后嫔妃一大群,臣妾可是只有儿子女儿,他们不在了,臣妾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嗣一和敏儿在地下孤孤单单,无人照看,臣妾一想起他们来,揪心地痛!恨不能下去陪伴他们,把他们搂在怀里,再也不松开。你没有了臣妾也无所谓,你有你的皇后,有你的赵妃刘妃,才人婕妤一大堆,哪里知道臣妾的苦楚!”
明皇一把搂住了武氏:“天下的女人都是朕的,可是,朕一个都不稀罕,朕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了。你但放宽心,儿子生下来,朕自有安排,给他找一个绝好的去处,就是宫中真的有妖孽,也休想靠近他,休想伤害了他。等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再接他回宫。”
武氏挂着泪水,喃喃地说:“三郎,只要儿子好,怎么样都行,臣妾听你的。”
“你先睡吧。”
“你呢?”
“朕想再看看奏折,想一想如何实行他的主张。朕想,如果推行顺利,今后国家的钱库也就更加地充盈,国帑多了,朕要是想要办点大事,想要开疆拓土,在边塞用兵,也就不会那么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
“奏折是谁上的?你这么看重。”
“哦。他叫宇文融,是个监察御史,品序不高,眼光却不低。”
“那你应该提拔他。”
“这个自然。”
大唐兴立之初,为应付边塞征战,官府的徭役繁多,众多农户不堪重负,纷纷举家逃离原籍,成为“浮人”,在异地定居。富户们就趁机兼并他们留下的土地,广占田亩,却又对官府瞒报了他们私下占有的土地,不向国家交粮纳税,这样,国家的税收也就大量地减少。宇文融就是看到了这种弊端,建议朝廷清理全国户籍,清查土地,以增加租赋收入。此建言正中明皇下怀,他把宇文融的奏折带在身边,反复地看了几遍,深以为然,并且觉得这项主张越早实行越好。感叹之余,他提笔在宇文融奏折上批道:邦赋不入,人伪斯甚,此弊不除,何谈中兴!
第二天,明皇就把宇文融召到了延英殿。宇文融生得貌不惊人,倒八字眉,一双眼睛眯缝着,给人一种总也睡不醒的感觉。
明皇开门见山地说:“爱卿,你的上疏朕看过了,以朕之见。实为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
宇文融不紧不慢地答道:“臣下以为,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陛下要开创伟业,必要有财力支撑。国库不充盈,陛下要办任何事情,必然是力不从心。”
“不愧是世家子弟,老成谋国,见解独到。实话跟你说罢,朕也早有此意,却一直没有想出一个好的章程来,爱卿,你给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你的上疏,朕准奏了。”
“既然圣上恩准,那就请陛下即刻下旨,在全国尽快推行起来,延迟一天,国库就少一天的租赋收入。”
“朕也是如此想的,但是,清理田地,清查人口,这两样都是费时费力的事情,你估计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有个眉目?”
宇文融像是胸有成竹:“陛下,微臣以为,只要有一批能员干吏,有个半载数月时间,估计就能初步查清。”
明皇闻言,十分振奋:“好!既然爱卿有如此把握,那么,这件事情朕就交由你来办理,卿意如何?”
宇文融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这样,你先拟出一个纲要来,怎样施行检括,朕过目之后,就昭示天下。检田与括户,齐头并进。”
“是。”
十二天之后,宇文融把拟定的括户方略呈交明皇,明皇熬到半夜,细细地读了两遍,十分认可,当即下旨:即刻颁行天下。又委任宇文融为推勾使,担当推行捡田括户。宇文融不敢稍有怠慢,亲自招募了一批精明强干的官员,下到各地乡村,跟着村正,入门进户,根据簿籍,检括不在原籍的逃户,力争详尽,不漏过一村一户。费时数月,就检出了“浮人”数万户。
括户进行得还算顺当,检田却遇到重重阻力。许州广离乡有一地主,姓崔名广田。原先家中不过数百顷田亩,因为乡中众多农户逃亡,抛下大量田地,崔广田便令手下家丁把那些无主田地全部据为己有,几年下来,土地激增至近千顷之多。他瞒过了官府,每年只缴纳几百顷地的赋税。仗着财大气粗,在乡里横行无忌。许州官府接了朝廷旨意,决定拿他开刀,先清理他家田产。检田官员进了家门,崔广田不予理会,领着妻妾们在花园里饮酒行乐,摘一枝杏花作击鼓传花之戏,嬉笑打闹,根本不把上门的检田官员放在眼里,还放出了一群恶犬,吓得捡田官员不敢靠近他的庄院大门,捡田也就无从说起。许州其他富户们纷纷效仿,不与官府合作,拒不呈报自家田亩,方圆几百里,检田无法进行。
宇文融听说了,轻车简从出了西都,日夜兼程直奔许州而去。在馆驿安歇了一夜,第二天,带着从人去了广离乡。按着人头,丈量全乡土地。崔广田以为也宇文融奈何他不得,依旧不作理会,关着大门寻欢作乐。
广离乡土地丈量结束,只剩下了崔广田一家。四乡八里的人都眼睁睁看着,这个推勾使要怎么样降服崔广田。
那一日,宇文融带着几个从人还有许州州府的官员到了崔广田家,立在崔家的大门前,宇文融正待叫人上前去敲门,门里响起了凶猛的犬吠之声。许州官员知道崔广田家的看门狗凶恶,对宇文融说:“大人,他家恶犬凶猛,我们还是退后一些,以免被恶犬所伤。”
宇文融冷冷地说:“本官倒要看看,这个崔广田到底是何许人物,敢于朝廷方略唱对台戏!”他喝令手下:“敲门,重重地敲!”
大门被擂得“框框朗朗”地响,狗也叫得更加疯狂,只得“咿呀”一声,红漆大门大大敞开,一群恶犬气势汹汹地从门里蜂拥而出,一面狂吠,一面朝宇文融和随从们扑来。马匹受了惊,惊叫着,原地发疯一样地转。
当了推勾使,成了圣上说一不二身边的红人,州府官员个个巴结,宇文融还没有受过这等气,他怒目圆睁,喝令手下:“给我打,狠狠地打,打死这群仗势欺人的畜生!”
随从们早已按捺不住,只等宇文融一声令下,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围上来的恶犬。几只看家狗被打得皮毛飘飞,鲜血横流,惨叫着,四下逃命去了。
这时,门里走出一群人来,为首的五短身材,八字眉八字须,他一脸的轻蔑,睥睨着骑在马上的宇文融:“是哪个长了包天的胆,欺负到本人门上来了,敢打本人的狗!”
宇文融拍马上前:“好叫你知道,推勾使宇文融,奉当今天子之命,来清理你家田地,知趣的,如实报上。”
“圣上?在下只听说当今圣上是个讲道理爱民如子的明君,他怎么会让你这等恶吏来霸占我家的土地?”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你家的土地,你可拿得出来地契田契,税赋清单?!拿得出来,就是你崔广田家的土地,拿不出来,就是霸占逃户的田地!”
“在下有多少田地,你推勾使大人清楚吗?在下有多少田地你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说本人霸占了逃户的田地?”
宇文融声色不动,命令身后一个随从:“说给他听。”
随从翻开一个册子,念道:“广离乡共有土地七千八百七十三顷,查清有主田亩一共六千二百八十一顷,崔广田名下原有土地四百九十一顷,另有六百零二顷为无主田地,今年,无主田地上所栽种作物按规定收归国库所有。自明年起,待外出‘浮人’还乡后,由乡正主持,分给‘浮人’耕种。”
崔广田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个推勾使不声不响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他懊恼地一甩衣袖,恨恨地瞪着宇文融,却又无可奈何。鼓起一双金鱼眼,只把宇文融恨了又恨。一甩衣袖,走了。
短短几个月时间,检田括地取得很大进展。明皇闻说大喜,越级擢升宇文融为兵部员外郎,并特加散朝大夫。
冬日,武氏诞下一子,明皇一直守在她的寝殿里,儿子一出生,他就要从武氏身边把儿子抱走。
武妃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来,要从明皇手里抱回婴儿:“三郎,你要把他抱到哪里去?你不能抱走他!”
明皇说:“爱妃,朕答应过你,要让我们的儿子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你信我,我一定给他找一个万无一失的去处,让他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
“你-------,你让臣妾再看看他。”
明皇只好把婴儿抱给了武氏,武氏搂着他,泪水涟涟地说:“你生在帝王之家,却连性命都难以保全!一出生,就要离开母亲,早知如此,儿子啊,你还不如生在一个寻常百姓家中,父母还能守在你的身边,亲手把你养育成人!”
明皇也暗自叹息。武妃哭泣一阵,一咬牙一狠心,把婴儿递了过来:“三郎,你抱走罢,再不走,臣妾——就更舍不得让他离开了。”
明皇抱过新生的皇子,摸摸武妃的手,说了一句:“爱妃,这也是无奈之举,是为了给他一条生路。”
武妃蒙面嚎啕大哭:“臣妾知道,你带他去吧。”
不过一个时辰,内廷一个消息传开,新生的皇子因为先天不足,一出母腹就没了气息。
瞒过了所有的人,明皇和高力士连夜把新生儿子送到了宁王府,明皇亲手把他交到了宁王李宪的手上。
宁王抱过婴儿,面色凝重:“三郎,你就放心吧,等几年,大哥一定把他好好生生地还给你。”
“大哥,有累你和宁王妃了,日后三郎一定重重地谢你们!”
“三郎,我们兄弟,就不说‘谢’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