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元佳节,明皇照例在勤政务本楼大宴群臣。李瑁遵父皇之命,代父皇向群僚敬酒。他长身玉立,堂堂一表,举止端庄,落落大方。明皇看着他,不禁又想起了惠妃,心中凄然,敛起了笑容,木然地把酒杯捏在手里,呆滞的目光一直盯在李瑁身上。
子夜时分,酒宴散去,兴庆宫里渐渐地恢复了宁静。微醺的明皇迈步朝着龙池方向走去,宦官和侍从要跟随,被他厉声呵斥:“朕想一个人走走,谁也不许跟来,哪个敢抗旨,朕绝不轻饶你们。”
宦官和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向前走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明皇的身影隐入了一遍疏林之中。
明皇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龙池边上,天寒地冻,龙池上结着薄冰,冰面上,立着残荷败柳,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得凄凉冷寂。明皇对着湖面久久地站立,犹如泥塑木雕一般,扑面而来的湖风吹着他的长髯在胸前飘拂,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萧瑟的静夜中。
有人在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皮裘。明皇头也不回,低声问道:“将军,是你么?”
“陛下,正是老奴。”高力士在明皇身后恭谨地答道。
“也只有你敢跟了来。”
“圣上独自一人深夜行走,恐有闪失,因此,老奴斗胆跟在圣上身后,一直跟到了这里。”
“朕知道你要跟来,所以才喝退了他们。”
一阵风过,高力士不禁打了个寒战,抖着声音说:“陛下,夜深风冷,您该回去了安睡了。”
“朕哪里能安睡呢!”明皇也觉得有些冷了,裹紧了高力士为他披上的皮裘:“将军啊,给你说一句实话罢,朕掌国已经二十余年,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惑不安。”
“陛下,如今大唐海晏河清,赋役宽平,刑法轻省,百姓富足,边疆清宁,皆是圣上经天略地之功,何以惶恐不安?”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说:“圣上,老奴斗胆猜一下,陛下是思念贞顺皇后娘娘了吧?”
明皇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是啊,她旦夕在侧,陪伴朕足足二十多年,一旦离去,朕只觉得一大半的心思都随着她去了。”
“贞顺皇后在世时,陛下对她百般宠爱,九泉之下,她也应该知足了。”
“不,高将军,你不知道——”明皇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会知足的,最大的一个心愿朕没有答应了她。无论如何,朕也不能依了她。”静默片刻,他说:“张子寿虽去,言犹在耳:太子天下本。嗣君身系天下安危,朕怎能随随便便地吧嗣位给了人呢!”
“圣上至理明言。张九龄也确是正直不二,一心为国的臣工。”
“朕是左右为难,瑁儿虽好,但性情恬淡,缺了杀伐决断的气概,不能委以重器。朕还有二十几个皇子,个个都是朕的骨血,谁能胜任东宫之位,一时间,朕实在是不能做出取舍啊。”
“陛下,立嗣是一等一的大事,仓促不能决断,就缓一缓再说,来时方长,陛下请深思熟虑,再作决断。”
明皇不声不响,转身沿着来路走去。高力士知道他要回寝殿,就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着。
“将军,还有一件事,朕只和你说。”
“陛下。”
明皇站住,拉过高力士,在他耳边耳语一般地说了一句:“朕不该赐死瑛儿琚儿他们,实实地不该呀!”
高力士骇然,呆呆地看着明皇,不知如何应答。
两行清泪,滚下了明皇的面颊:“朕现在知道,瑛儿他们死得冤枉,朕不该信了惠妃一家之言。朕该去问问瑛儿他们,为何要深夜甲胄入宫。只要朕去问上一问,也许一切就真相大白。”
“是啊,恐怕三个庶人那时也一心盼望陛下亲自去看看他们,问问他们,他们也能当着陛下的面,辩白一番。”
明皇接过高力士递上的帛巾,擦干了眼泪:“朕那时又恨又气,只怕是听了他们面陈,朕恐怕也不肯相信。大错就此铸成。朕是追悔莫及,赐死三子,是朕半生中最大的过错!”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天下黎民百姓,朝中诸多臣工,背着朕肯定都要咒骂,朕是天下最狠心毒肠的父亲。更有史笔如铁,朕是百口莫辩,千秋万世都要身负骂名!三个皇子在九泉之下,必然深恨朕之无情。为了这个,朕也难以入眠啊。”
“陛下,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为子为臣,他们也不会怨恨圣上的。”
“想起他们,朕是心摧血下,可是转念一想,当年天后不知杀了多少皇亲国戚,杀了多少皇子皇孙。她从不以此为念,堂而皇之坐稳了李家的天下。与她相比,朕不过是小巫见了大巫,”
“是呀,圣上再痛悔,三位皇子也不可能再复生。陛下还是以江山社稷为念,擅自珍重才是。”
“唉,惠妃一去,朕身边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了。”
“陛下,后宫佳丽以万数计,一定有一个做得了圣上的红颜知己。”
明皇笑了:“朕天天看她们,已是看得累了。看来看去,竟然没有一个能及得上惠妃半分的。”
“陛下对贞顺娘娘还是难以忘怀。”
“找得到一个比她更好的,朕自然就把她忘怀了。将军啊,你替朕留意着,有那绝色的,不拘是谁,都给朕送进宫来。”
“是,有陛下这句话,老奴一定不遗余力,为陛下精心挑选一个国色天香的人间尤物。”
明皇叹道:“朕今年已是五十有二,半生劬劳国务,辛苦备尝。如今勤躯已倦,来日已是无多,不尽力享受,更待何为?现在,朕身边有将军,外廷有李爱卿,再把太子遴选出来,把国事政事交付于你们,朕便百事无忧了,正好弹琴谱曲,赏花望月,与美人共享天年。将军,你道是也不是?”
“是是是,到时候,老奴也步步不离地跟随在陛下身边,沾沾陛下的光,过几日陶然无忧的好日子!”
李林甫于开元二十五年已进位晋国公,次年,又兼领陇右、河西节度使。明皇对是他言听计从,每有上奏,批复无不赞同。李林甫在朝中已是权势炙手可热。一有机会,他就向明皇提起立嗣之事,惠妃亡故之后,他也曾数次向明皇进言:“陛下,微臣以为,立嗣之事应该早作打算了。”
明皇笑道:“李爱卿,你怎知朕没有打算?”
李林甫试探着问道:“陛下必定是属意于寿王了?”
“爱卿怎么知道?”
“寿王胸有大志,敏而好学,实为陛下诸皇子中之佼佼者。加之其母妃薨逝后又被陛下册封为贞顺皇后,寿王因而也成了陛下的嫡长子,依照大唐祖制,位居东宫顺理成章。”
明皇若有所思,良久不语。李林甫以为他的话已经打动明皇,因而又道:“满朝文武都以为寿王与陛下一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危不乱计、忠不私怀之德,有他继嗣,开元盛世永无穷期。朝中同僚们纷纷要微臣向陛下进言,立寿王为嗣。”
“他们自己怎么不来说,要你来传话。”
“他们畏惧陛下威严,又不知陛下心思,因此不敢当面来冒犯天威。”
“你就知晓朕的心思?”
“微臣在朝十余年,陛下心思不敢说全知,一半心思还是知道的。”
陛下敛起笑容,正色道:“李爱卿,朕知道你一遍为国为君忧国忧民的拳拳心肠。立嗣之事,朕还没有拿定主意。请爱卿稍安勿躁,储君之位,就在今年之内,朕一定要定下来,免得你们悬悬为念。”
究竟定哪位皇子为嗣,明皇左右为难,始终难下决断。日夜悬心,不能心安。夜晚睡不着觉,在榻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进膳时也没有胃口,吃两口就闷闷不乐地放了箸。
高力士知道他为什么睡不安席食不甘味,故意问道:“陛下,近几日总见你眉头不展,究竟为了何事,是政事还是家事?”
明皇说:“你是朕家中老奴才了,朕前几日也对你说起过,怎么可能不知道朕的心事。”
“哦,陛下不肯直言相告,那老奴就来猜猜陛下的心事吧。”
明皇依旧是眉头紧皱:“你猜吧。”
“是不是为了储君未立?”
“猜得不错。”
“其实老奴还知道,陛下心目中已经选定了储君,只是因为众口纷纭,因而才举棋未定。”
“老奴才,你再猜,朕心中属意哪位皇儿?”
高力士看看明皇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心中选定的是忠王李玙。不知道老奴猜对没有?”
明皇不由得展颜笑了:“老奴才,你怎么知道?”
“奴才常听陛下夸赞忠王,说他仁孝恭谨,兼之刻苦好学,在十王宅中常常攻读到深夜。陛下又为他选了几个好老师,贺知章、吕向,皇甫彬,个个德才兼具,名动天下。因此忠王学识过人,文章锦绣,又礼贤下士,谦谦有礼。”
明皇点头,又摇头:“朕是要把东宫之位给了他,可是,有人在朕耳边整日聒噪不已,要朕立寿王为嗣,搞得朕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奈何!奈何?”
高力士说:“陛下何须烦恼,立长立贤为嗣,是法先王遵祖训,哪个敢与之相争!”
明皇击掌称是:“老奴才,你说得有理,你说得有理!”
“陛下定了?”
“定了,任是谁来说项,朕也不会为之改变了!”
六月,明皇即命有司持节去了十王宅宣旨,册立李玙为皇太子,并改名李亨,入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