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御史大夫、京兆尹、知总监、栽接使王鉷才回到府中。在仆人奉上的银盆里净了手,正要吩咐摆上晚饭,夫人在一旁低声说道:“十一弟来了,已经等你好久了。”
“他来做什么?”
“问了,他不说,只有对你才肯开口罢。妾身这就去叫他来一同进餐。你自己问问他就是了。”
王銲是王鉷幼弟,也是朝廷一名官员。仗着王鉷权势,在长安横行无忌。这一天,不知闯下了什么乱子,出来之后,低头敛眉地上了饭桌,抬头看一眼王鉷,很快有把头埋了下去。
王鉷问道:“十一弟,夤夜来访,应该是有要紧事吧?”
王銲一听,放下银箸,起身跪倒了王鉷面前:“七兄,小弟大祸临头,恳求七兄施以援手。”
“起来说话,有甚塌天大事,只管说出来,为兄替你作主就是。”
见王鉷语气轻松,王銲才舒展了眉头,起身归了位,开口说道:“上元之夜,小弟在街市观灯,遇见了邢縡,他要与小弟饮酒,小弟就邀他一同回府,喝过三巡,他说二人对饮无趣,不如叫个有意趣的人同饮,说话解闷。小弟诺然,便命小厮把任海川召了来。”
这个任海川是个京城有名的术士,一听此话,王鉷就沉下脸来:“饮酒就饮酒,你召术士进府,分明有失检点!”
王銲说:“小弟喝得耳热面红,一时想不周至,忘乎所以,就应允了邢縡,把任海川叫来了。”
“想必当着任海川胡言,惹下祸端了!”
王銲赧颜点头:“其实小弟就是随意地问了他一句。”
“你问他什么?”
王銲吞吞吐吐地说:“小弟问他:你观吾之面相,有王者之气否?”
“砰——”
王鉷一拳擂在案上,震得碗盏一遍声乱响,又“霍”地立起,指着王銲的鼻子骂道:“你好胆大妄为,这话也是胡乱问得的吗?”
刚刚坐下的王銲赶快又起身跪倒:“小弟知错了,这才来找七兄的。”
“再如此胡闹,连累到兄长头上,休怪兄长不讲兄弟情分!”
“小弟错了,万望七兄为小弟解困,伸出援手,好歹救救小弟。。”
“解什么困!要解须得你自己去。赶快去找任海川,就说你是酒后胡言,让他今后三缄其口,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小弟也是如此想,可是——”
“怎样?”
“小弟到他住地找他,他已经不知去向,阖家老小也一起走了。”
“啊——”
看来这任海川也知道听闻了不该听闻的话语,因而才遁走避祸,求得己身平安。他这一走,就是留下了祸端,纵使是走了,也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转瞬之间,王鉷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过去扯起了王銲:“算了,走就走了罢,且不去管他。”
王銲却说:“七兄,小弟以为不能放走了他,以后万一被他吐露出来,祸及小弟事小,殃及兄长才是大事。”
“你就不要管了,从今之后,说话做事收敛些,不要给自己惹祸,不要给家人招灾才是。”
“小弟懂了。”
王鉷声色不动,暗地里命手下捕贼官在长安、万安两地搜寻任海川踪迹。众多捕贼官为讨王御史欢心,不遗余力拼死用命,很快,任海川就在大荔落入了法网。县尉秉承王鉷意思,审了一堂,就以图谋不轨,妖言惑众煽动叛逆为罪名,当堂杖毙。可怜任海川身为术士,知天命通人事,却因为听了一句闲话,糊里糊涂死于非命。
知道了任海川丧命,王銲松了一口大气,对好友邢縡说道:“还是我家七兄手眼通天,举手抬足之间,一场大祸就烟消云散了。”
邢縡虽无官职,其父曾任鸿胪寺少卿,常在宫掖中走动,因此认得不少万骑军官兵,与他们过从甚密。邢縡依仗父亲势力,也是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他说:“长安城中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当今圣上有三个倚重的大臣,一个是李相,一个是杨钊杨大人,再有,就是你家兄长王鉷大人了。王大人一人身兼二十余职,足见圣上对他之看重了,有这样的兄长,你还怕的什么!”
这话倒是十分入耳,王銲一脸得色,以为兄长就是一座高山,为他遮风挡雨,他再是胡作非为,也没有哪个敢于动他一根寒毛。
一波平定,又起一浪。王府司马韦会知悉了任海川被杀的内幕,在府中对人说起。此事不久就传到了王鉷的耳朵里,他密招长安县尉贾季邻入暗室,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贾季邻心领神会,找个由头,将韦会秘密收监,下到牢房,收买了狱卒,月黑风高之夜,把韦会缢死于狱中。
自此之后,王銲越发地狂妄自大,与邢縡也更加亲密。王鉷爱下围棋,邢縡长于此道,王銲就把邢縡引荐给了自家兄长,邢縡出入王府,渐渐地得到王鉷赏识,把他引为了可信可近之人。
仲春三月,长安城内无处不飞花,柳絮儿如同一片片春雪,在宫墙内外忽高忽低地飞扬。晴好时日,和风轻拂,踏青的男女老幼在渭河两岸来来往往,乐游原上风筝飘飞,直入云天。
远远地,马蹄声纷乱,一队衣衫华丽的男女骑马疾速而来,华衣丽裳混杂在一起,好像是一片绮丽的云彩落到了地面上,和着一阵阵恣肆的笑声,喊声,百姓们都知道,这是虢国夫人韩国夫人带着家人们游春来了,忙不迭地纷纷退让到一边,恭敬地看着马队过去。
邢縡和王銲也一同出游,带了食盒,在乐游原上找了一遍树荫,摆开酒菜,坐在地上推杯换盏,痛饮了一番。
虢国夫人和韩国夫人的队伍从原下飘然而过,吸引了邢縡的目光,他不无艳羡地说:“真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仗了贵妃的势,阿狗阿猫都一步登天了。她们何德,何能,何才?!享用民脂民膏,耗费国家财帛。”
“人家命生得好,你就不要枉自浩叹了。”
“所谓天下,是吾等天下人的天下,财帛,是吾等天下人的财帛,她们用得,吾等就用不得么!”
王銲饮一口酒,晃晃脑袋:“人家的用度,是圣上赏赐的,你又是什么人,又有何德何才?也想分一杯羹?”
邢縡有了几分酒,说起话来有些三不着两了:“圣上如今被身边的小人蒙蔽,所以才致使天下不公,戾气横生。”
“那你待要怎样?”
“待要怎样?说出来,你敢做小可同道么?!”
“你说。”
邢縡把几个家丁赶开,挪动屁股,坐到了王銲身边:“你说,如今为害天下社稷的,有哪几个贼子?”
王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李林甫要算头一个!”
“然也!”邢縡点头称是:“口蜜腹剑、清除异己、大权独揽、残害忠良,古今第一权臣奸相矣。”
“还有就是小人御史中丞、岭南节度使杨钊。”
“巧言令色、横征暴敛、阿谀奉承、蒙蔽圣听,与杨家几个女流祸害朝廷,跟秦朝奸相赵高可堪一比。”
“还有么——”王銲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人了:“你来说,还有何人?”。
“陈希烈!”
“他也算一个?”
“怎么不算?!依附李林甫,助纣为虐,惟李林甫马首是瞻,唯唯诺诺,无所作为,彻头彻脑的奸相傀儡。”
王銲点点头:“这么说来,也该杀。”
“杀了这几个贼人,大唐才有朗朗乾坤,吾等才有出头之日。”
王銲想想,又有些沮丧:“杀是该杀,可是,凭你我之力,空口白话,怎么杀得了他们?”
邢縡笑笑,看看左右,把身体向王銲身边靠得更近些:“你忘了,小可曾对你说过,在右龙武军万骑军中有几个知己。”
“几个知己?太少了些,忒少忒少了!手中无有数万兵马,要想起事,就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人是少了些,但是,只要我们拿准了命门,人少,一样地可成大事。”
王銲也来了兴趣:“听你说来,好像早已是有十分胜算成竹在胸,你说,你想要如何行事?”
邢縡看看身前身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用小可在万骑军中的朋友作为中坚,先在禁苑中闹将起来,杀了右龙武军将军,势必在禁军中形成大乱,吾等正好趁乱大干一场。”
王銲被邢縡一番话说得心中激奋:“如何大干?”
“杀了右龙武将军之后,而后,分队出击,火速赶到长安各城门,放起火来,几座城门大火一起,满城必定纷乱。”
“最好是在东市、西市也同时纵火,那长安城就乱成了一锅粥了。”
“小可也是这么想的。要干,就干一场大的,惊天动地,山崩地裂,帝都震撼,鬼神掩泣!”
王銲击掌道:“好,好个要干就干一场大的!那时节,西都城内火光冲空,烟瘴蔽天,到处乱成一团,吾等正好趁乱杀进几个贼子家中,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
“待取了他们项上人头,再送到圣上尊前,向圣上言明,吾等不是乱臣,而是为了江山蒸黎诛杀奸佞之人,为民除害,为国清贼。”
“圣上必定龙心大悦,将你我视为股竑之臣。”
邢縡不屑地说:“他的天下,还不是一样从刀光剑影血海火山中得来的。他的股竑之臣,不当也罢!”
“言之有理,说句不好听的,世上谁人不知,他的天下,分明是他当年伙同太平公主,生生地从少帝手上抢过来的。不然,哪里会有他的份!”
“他抢得,吾等也抢得。”
“天下财帛,不是他姓李的一家人的,谁人有本事,谁人就应该享用!”
两人越说越是激动,恨不得立刻就下手,把锦绣长安纳入囊中。
邢縡摩拳擦掌地说:“碌碌无为地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大丈夫立世,必定要干一番大事业,不然,愧对天地祖宗!”
“说干就干,万勿迟疑。既然决定下手,就要尽早行事,谨防夜长梦多,走漏了风声,那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小可明日就去见万骑军的朋友,议定了日期,相机而动!”
“时不我待,愈早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