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识杜甫

一路登山涉水,初夏时节,李白到了东都洛阳。囊中充盈,每日呼朋唤友,出入在酒肆歌榭,不醉无归。渐渐地,把在宫中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

一日,与几个朋友邀约去白马寺进香。从天王殿出来,迎面撞见了一个人,长大瘦削,肤色苍黄,面目清癯,穿一领褐色长袍。同行的一个友人把他一把拉住:“哈哈,子美,想不到你也在洛阳。”

被称作子美的人躬身行礼:“已经来了半月了,令兄一向少见,子美见礼了。兄长一人来的?”

“数人同行。来来来,兄长替你引见引见。”说着,那人把子美引到了李白面前:“子美,知道李太白否?”

“仰慕已久,可惜无缘得见。”

“这位便是李太白了。太白,这位便是以前曾向你说起过的杜子美。”

当听到“李太白”时,杜甫的眼睛“忽”地亮了,把站在面前的李白看了又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就是太白先生?”

李白笑吟吟地点头道:“正是鄙人。”

杜甫情不自禁深深一揖,“在下杜甫,仰慕先生已是久有时日,不想今日于无意之中相逢,杜子美实在是三生有幸!”

“哦,你就是杜子美?幸会幸会,子美大名,先前亦有耳闻,一句‘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足见子美胸襟!少年豪气,冲霄摩云,李白也自叹弗如啊!今日相会,不胜荣幸。”

“久闻先生是谪仙人,今日得见,果然仙风道骨,意态飘然。先生的诗句,时常拜读,使子美佩服得五体投地,”

“过奖了。”

“子美肺腑之言。得遇先生,是此生最大幸事。”

二人一见如故,把手言欢,言来语去,倒把同行的人晾在了一边。有人说:“此地人来人往。不是叙情之地,不如找个酒肆,开怀畅饮一番,借以庆贺相互间倾慕已久的李太白与杜子美结识。”

李白豪迈地一挥手:“走,都随李太白去,哪个敢说不去,先罚他一斗!”

大家嬉笑着出了白马寺,杜甫亦步亦趋地走在李白身侧,一直恭谨地拱着手,像是仰望天上星辰一样地看着李白。

走进一家酒肆,李白掏出一锭金子,甩在酒家的柜台上:“好酒好肉只管上,不够,还有!”

一大桌美味佳肴,几罐清冽好酒,几个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杜甫坐在李白旁边,不停地给他倒酒。李白喝得面红耳赤,对杜甫说:“子美,不要光顾了在下,你也喝呀,得遇一知己,当饮三百杯!”

杜甫憨厚地笑着说:“看先生喝得痛快,子美也就醉了。”

李白已是醉眼朦胧,亲热地一拍杜甫的肩头:“子美,不要一口一个先生了,在下听着不受用。”

“先生长子美十一岁,叫先生应该的。”

“太白只不过痴长子美十一岁,其他的,没有可以在子美面前值得自矜的。子美若是这般称呼,李太白就无地自容了。你我兄弟情分,不要过于生分,叫一声‘太白’在下听着还顺耳些。”

“是,小弟听从兄长。”

“子美一直都在东都?”

“不是。早年曾游历吴越之地。开元二十四年到洛阳考功名,不幸名落孙山。因家父在兖州任司马一职,遂去兖州省亲,而后遍游齐、赵大地。上月,刚刚来到洛阳,不想就与太白兄不期而遇,若是子美不来洛阳,此生便可能与太白兄当面错过,那小弟就将要抱憾终身了。”

与杜甫一番交谈,李白已经看出杜甫是一个忠厚之人,心中生出爱重之意,十分愿意与他交往,他自己把酒碗倒满,又斟满了杜甫的酒碗:“子美,把杯子举起来,你我早前相闻却未能谋面,于东都意外相逢,一见面就情意笃厚,相见恨晚,当为此浮一大白!”。

“好,子美与太白同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李白问道:“子美,看来你也同在下一样,平生醉心于游历名山大川,不知近日有何打算?”

杜甫恭谨地回答道:“还未曾有什么主意。倒是想请问太白兄,离开东都之后意欲何往?”

“在下也还没有想好。”

一位朋友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端着酒杯,把屁股挪过来:“太白,子美,你,两个人躲在一边,‘叽叽咕咕’说起来没完没了,把我等又晾在了一边,太白,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李白忙说:“惭愧惭愧,李白失礼了,来,大家都斟上,一起满饮此杯,权作李白赔礼了。”

“那可不行,区区一杯酒岂能表达你的诚意。”

李白朦胧着醉眼,笑问:“那要怎样?”

“今日高朋满座,美酒成列,佳肴盈桌,岂可无诗佐酒助兴?!”

众人击掌道:“高论高论!良朋美酒,人生舍此夫有何求!对酒当歌,今日,一首新诗太白定然是逃不过的!”

李白沉吟一阵,拿起一只箸来,一下一下,敲击着面前的酒瓮,口中吟道

“我浮黄河去京闕,

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

访古始及平台间——”

“不行不行!”一位朋友打断了李白的吟诵:“分明说了要赋新诗,太白你也一口应承下来的,却是躲懒,竟用旧作来搪塞我等!”

李白分辨道:“虽是旧作,但却是李白此刻心境,与那时相差无几,因此一说赋诗,它就自然而然来至心头,把新诗赶得踪影全无。”

“休要推脱,天下谁人不知,你李太白下笔便有八方鬼神来助,佳词妙句不请自来,哪里赶得走一字一句!”

“诸位诸位——”杜甫起身一揖:“请听子美一言。这首《梁园吟》道尽报国无门胸中之块垒,子美先前看过,以为赛过醍醐灌顶。太白亲口吟诵,更是千古难闻。今日万万不可错过了。”

经他一说,在座的都不再做声了。李白不慌不忙,饮干一杯,环顾众人一周,仍以竹箸击瓮,慨然吟道:

“平台为客忧思多,

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

因吟绿水扬洪波——”

李白停箸饮酒,一位朋友用力敲着酒杯,接着吟诵道:

“洪波浩荡迷旧国,

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

且饮美酒登高楼——”

另一位朋友哂笑道:“今日虽未登高望远,但长安却在我等望中,帝都风云起伏,吾等却只能遥遥看去。”他接下来吟哦:

“平头奴子摇大扇,

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珍馐为君设,

吴盐如花皎白雪——”

“好个‘吴盐如花皎白雪’!太白还有‘燕山雪花大如席’之句,正是:只有天下不敢有的,无有太白不敢写的!”

李白仰天一笑,几乎是喊一样地吟出诗句:

“持盐把酒但饮之,

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

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

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

枚马先归不相待。”

一口气喊了出来,他好像气力用尽了,一头伏在了案上。杜甫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他低着头,带着一丝哽噎吟道:

“舞影歌声散绿池,

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襟,

黄金买醉未能归。”

伏在案上的李白猛地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水,一手拍打着案子,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连呼五白行六搏,

分曹赌酒酣驰晖——”

在座所有的人一起声嘶力竭地应合李白: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

欲济苍生应未晚!”

一曲歌罢,人人心中怆然。杜甫无言垂泪,李白却大放悲声,仰躺在榻上,泪雨滂沱。也许是想起了刚刚离别的满城飞花的锦绣西都,也许是想起了被宵小们阻塞了圣听的当今,也许是忆及了远在他方的一双稚龄儿女。

众人被他吓得酒醒了大半,纷纷围过来劝解。好说歹说,李白才收了泪水,在众人簇拥下,回到了馆驿。

夜半,李白酒醒,闭着眼睛要水喝。烛光下,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杯过来,把他从枕上扶起,喂他喝了半杯水。听声息好像不是亲随,李白睁开醉眼一看,才是杜甫衣不解带守地在榻旁,不由得疑惑地问道:“子美,怎么是你?”

“小弟见太白醉得太沉,怕你酒醒了需用人服侍,就没有离开。”

“你一直守在这里?”

“是。怕你夜里醒来要喝水,所以子美不敢合眼。”

“子美,有劳你了!”李白心中感动不已,一把拉住了杜甫的衣袖:“你且宽衣榻,你我今夜同榻而眠。”

杜甫摇头道:“既然太白醒了,在下放心了,也该离去了。”

再三挽留,杜甫也不肯留宿。李白只得挣扎着起来,坚持把杜甫送出了馆驿大门。临别时,李白由衷地说:“来东都遇子美,李白得一益友,实为平生快事。今后,你我要长相交往,老死不可相忘。”

杜甫点头应诺:“能与太白相与,子美不胜荣幸。”

“昨日醉唱《梁园吟》,在下倒是动了一个念头,意欲再往梁、宋一游。不知子美可有此雅兴?”

“子美愿往。”

“好,过了夏天,李白就准备离开东都,去往汴梁一带,那时候,你我就在梁园之中会面吧。”

“一切听从兄长安排。”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子美一定不爽约。”

仲秋时节,天高气爽,李白骑马离开洛阳,直奔梁园而去。那梁园是梁孝王的一座皇家林苑,绵延三十余里,当年,梁孝王常携枚乘、司马相如等文人雅士在此游玩,赏花观景,吟诗作赋,其乐无穷。开元十九年,李白也曾来此游览,一来便不舍离去,在梁园流连数年,写下了名篇《梁园吟》。今日故地重游,想起了在长安的蹭蹬往事,不由得在心中再三地默诵《梁园吟》:“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杜甫应约而来,在百灵山下,李白与杜甫聚首,蓑笠芒鞋,两人在园中尽情游历,看不尽霜叶烂漫,秋色无边。一时间,把尘世烦恼都丢在了脑后。一面游玩,一面探讨诗赋心得,越发地相见恨晚。

离开梁园后,两人又辗转到了宋城,数日秋雨淅沥,秋风萧瑟。找了一家店铺歇脚,要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清酒,二人边吃边说。李白说:“听说高达夫就寓居于此,有机会的话,倒是想见见他。”

“高达夫在乡下躬耕,却是声名在外,要找到他,可能也不是难事。”

这时,店外走进一个人来,刚好听见了杜甫的话,扬声问道:“是哪两位提及在下的名讳?”

李白和杜甫听见了,连忙立起。杜甫拱手问道:“难道你就是高达夫高适先生么?”

“正是鄙人。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在下李太白。”

“在下杜子美。”

高适一听,躬身作揖:“原来是你们二位,哎呀久仰久仰!”

李白和杜甫忙请高适入座。高适也是豪爽之人,也不推让,拖着一双泥脚,过来坐下,李白唤酒保换了新酒,又要了几样时鲜菜肴,三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交谈甚是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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