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登山涉水,初夏时节,李白到了东都洛阳。囊中充盈,每日呼朋唤友,出入在酒肆歌榭,不醉无归。渐渐地,把在宫中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
一日,与几个朋友邀约去白马寺进香。从天王殿出来,迎面撞见了一个人,长大瘦削,肤色苍黄,面目清癯,穿一领褐色长袍。同行的一个友人把他一把拉住:“哈哈,子美,想不到你也在洛阳。”
被称作子美的人躬身行礼:“已经来了半月了,令兄一向少见,子美见礼了。兄长一人来的?”
“数人同行。来来来,兄长替你引见引见。”说着,那人把子美引到了李白面前:“子美,知道李太白否?”
“仰慕已久,可惜无缘得见。”
“这位便是李太白了。太白,这位便是以前曾向你说起过的杜子美。”
当听到“李太白”时,杜甫的眼睛“忽”地亮了,把站在面前的李白看了又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就是太白先生?”
李白笑吟吟地点头道:“正是鄙人。”
杜甫情不自禁深深一揖,“在下杜甫,仰慕先生已是久有时日,不想今日于无意之中相逢,杜子美实在是三生有幸!”
“哦,你就是杜子美?幸会幸会,子美大名,先前亦有耳闻,一句‘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足见子美胸襟!少年豪气,冲霄摩云,李白也自叹弗如啊!今日相会,不胜荣幸。”
“久闻先生是谪仙人,今日得见,果然仙风道骨,意态飘然。先生的诗句,时常拜读,使子美佩服得五体投地,”
“过奖了。”
“子美肺腑之言。得遇先生,是此生最大幸事。”
二人一见如故,把手言欢,言来语去,倒把同行的人晾在了一边。有人说:“此地人来人往。不是叙情之地,不如找个酒肆,开怀畅饮一番,借以庆贺相互间倾慕已久的李太白与杜子美结识。”
李白豪迈地一挥手:“走,都随李太白去,哪个敢说不去,先罚他一斗!”
大家嬉笑着出了白马寺,杜甫亦步亦趋地走在李白身侧,一直恭谨地拱着手,像是仰望天上星辰一样地看着李白。
走进一家酒肆,李白掏出一锭金子,甩在酒家的柜台上:“好酒好肉只管上,不够,还有!”
一大桌美味佳肴,几罐清冽好酒,几个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杜甫坐在李白旁边,不停地给他倒酒。李白喝得面红耳赤,对杜甫说:“子美,不要光顾了在下,你也喝呀,得遇一知己,当饮三百杯!”
杜甫憨厚地笑着说:“看先生喝得痛快,子美也就醉了。”
李白已是醉眼朦胧,亲热地一拍杜甫的肩头:“子美,不要一口一个先生了,在下听着不受用。”
“先生长子美十一岁,叫先生应该的。”
“太白只不过痴长子美十一岁,其他的,没有可以在子美面前值得自矜的。子美若是这般称呼,李太白就无地自容了。你我兄弟情分,不要过于生分,叫一声‘太白’在下听着还顺耳些。”
“是,小弟听从兄长。”
“子美一直都在东都?”
“不是。早年曾游历吴越之地。开元二十四年到洛阳考功名,不幸名落孙山。因家父在兖州任司马一职,遂去兖州省亲,而后遍游齐、赵大地。上月,刚刚来到洛阳,不想就与太白兄不期而遇,若是子美不来洛阳,此生便可能与太白兄当面错过,那小弟就将要抱憾终身了。”
与杜甫一番交谈,李白已经看出杜甫是一个忠厚之人,心中生出爱重之意,十分愿意与他交往,他自己把酒碗倒满,又斟满了杜甫的酒碗:“子美,把杯子举起来,你我早前相闻却未能谋面,于东都意外相逢,一见面就情意笃厚,相见恨晚,当为此浮一大白!”。
“好,子美与太白同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李白问道:“子美,看来你也同在下一样,平生醉心于游历名山大川,不知近日有何打算?”
杜甫恭谨地回答道:“还未曾有什么主意。倒是想请问太白兄,离开东都之后意欲何往?”
“在下也还没有想好。”
一位朋友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端着酒杯,把屁股挪过来:“太白,子美,你,两个人躲在一边,‘叽叽咕咕’说起来没完没了,把我等又晾在了一边,太白,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李白忙说:“惭愧惭愧,李白失礼了,来,大家都斟上,一起满饮此杯,权作李白赔礼了。”
“那可不行,区区一杯酒岂能表达你的诚意。”
李白朦胧着醉眼,笑问:“那要怎样?”
“今日高朋满座,美酒成列,佳肴盈桌,岂可无诗佐酒助兴?!”
众人击掌道:“高论高论!良朋美酒,人生舍此夫有何求!对酒当歌,今日,一首新诗太白定然是逃不过的!”
李白沉吟一阵,拿起一只箸来,一下一下,敲击着面前的酒瓮,口中吟道
“我浮黄河去京闕,
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
访古始及平台间——”
“不行不行!”一位朋友打断了李白的吟诵:“分明说了要赋新诗,太白你也一口应承下来的,却是躲懒,竟用旧作来搪塞我等!”
李白分辨道:“虽是旧作,但却是李白此刻心境,与那时相差无几,因此一说赋诗,它就自然而然来至心头,把新诗赶得踪影全无。”
“休要推脱,天下谁人不知,你李太白下笔便有八方鬼神来助,佳词妙句不请自来,哪里赶得走一字一句!”
“诸位诸位——”杜甫起身一揖:“请听子美一言。这首《梁园吟》道尽报国无门胸中之块垒,子美先前看过,以为赛过醍醐灌顶。太白亲口吟诵,更是千古难闻。今日万万不可错过了。”
经他一说,在座的都不再做声了。李白不慌不忙,饮干一杯,环顾众人一周,仍以竹箸击瓮,慨然吟道:
“平台为客忧思多,
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
因吟绿水扬洪波——”
李白停箸饮酒,一位朋友用力敲着酒杯,接着吟诵道:
“洪波浩荡迷旧国,
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
且饮美酒登高楼——”
另一位朋友哂笑道:“今日虽未登高望远,但长安却在我等望中,帝都风云起伏,吾等却只能遥遥看去。”他接下来吟哦:
“平头奴子摇大扇,
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珍馐为君设,
吴盐如花皎白雪——”
“好个‘吴盐如花皎白雪’!太白还有‘燕山雪花大如席’之句,正是:只有天下不敢有的,无有太白不敢写的!”
李白仰天一笑,几乎是喊一样地吟出诗句:
“持盐把酒但饮之,
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
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
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
枚马先归不相待。”
一口气喊了出来,他好像气力用尽了,一头伏在了案上。杜甫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他低着头,带着一丝哽噎吟道:
“舞影歌声散绿池,
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襟,
黄金买醉未能归。”
伏在案上的李白猛地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水,一手拍打着案子,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连呼五白行六搏,
分曹赌酒酣驰晖——”
在座所有的人一起声嘶力竭地应合李白: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
欲济苍生应未晚!”
一曲歌罢,人人心中怆然。杜甫无言垂泪,李白却大放悲声,仰躺在榻上,泪雨滂沱。也许是想起了刚刚离别的满城飞花的锦绣西都,也许是想起了被宵小们阻塞了圣听的当今,也许是忆及了远在他方的一双稚龄儿女。
众人被他吓得酒醒了大半,纷纷围过来劝解。好说歹说,李白才收了泪水,在众人簇拥下,回到了馆驿。
夜半,李白酒醒,闭着眼睛要水喝。烛光下,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杯过来,把他从枕上扶起,喂他喝了半杯水。听声息好像不是亲随,李白睁开醉眼一看,才是杜甫衣不解带守地在榻旁,不由得疑惑地问道:“子美,怎么是你?”
“小弟见太白醉得太沉,怕你酒醒了需用人服侍,就没有离开。”
“你一直守在这里?”
“是。怕你夜里醒来要喝水,所以子美不敢合眼。”
“子美,有劳你了!”李白心中感动不已,一把拉住了杜甫的衣袖:“你且宽衣榻,你我今夜同榻而眠。”
杜甫摇头道:“既然太白醒了,在下放心了,也该离去了。”
再三挽留,杜甫也不肯留宿。李白只得挣扎着起来,坚持把杜甫送出了馆驿大门。临别时,李白由衷地说:“来东都遇子美,李白得一益友,实为平生快事。今后,你我要长相交往,老死不可相忘。”
杜甫点头应诺:“能与太白相与,子美不胜荣幸。”
“昨日醉唱《梁园吟》,在下倒是动了一个念头,意欲再往梁、宋一游。不知子美可有此雅兴?”
“子美愿往。”
“好,过了夏天,李白就准备离开东都,去往汴梁一带,那时候,你我就在梁园之中会面吧。”
“一切听从兄长安排。”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子美一定不爽约。”
仲秋时节,天高气爽,李白骑马离开洛阳,直奔梁园而去。那梁园是梁孝王的一座皇家林苑,绵延三十余里,当年,梁孝王常携枚乘、司马相如等文人雅士在此游玩,赏花观景,吟诗作赋,其乐无穷。开元十九年,李白也曾来此游览,一来便不舍离去,在梁园流连数年,写下了名篇《梁园吟》。今日故地重游,想起了在长安的蹭蹬往事,不由得在心中再三地默诵《梁园吟》:“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杜甫应约而来,在百灵山下,李白与杜甫聚首,蓑笠芒鞋,两人在园中尽情游历,看不尽霜叶烂漫,秋色无边。一时间,把尘世烦恼都丢在了脑后。一面游玩,一面探讨诗赋心得,越发地相见恨晚。
离开梁园后,两人又辗转到了宋城,数日秋雨淅沥,秋风萧瑟。找了一家店铺歇脚,要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清酒,二人边吃边说。李白说:“听说高达夫就寓居于此,有机会的话,倒是想见见他。”
“高达夫在乡下躬耕,却是声名在外,要找到他,可能也不是难事。”
这时,店外走进一个人来,刚好听见了杜甫的话,扬声问道:“是哪两位提及在下的名讳?”
李白和杜甫听见了,连忙立起。杜甫拱手问道:“难道你就是高达夫高适先生么?”
“正是鄙人。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在下李太白。”
“在下杜子美。”
高适一听,躬身作揖:“原来是你们二位,哎呀久仰久仰!”
李白和杜甫忙请高适入座。高适也是豪爽之人,也不推让,拖着一双泥脚,过来坐下,李白唤酒保换了新酒,又要了几样时鲜菜肴,三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交谈甚是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