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后擅权时,吏部侍郎郑谙因事获罪于韦后,被贬为江州司马。赴任途中,他悄悄地到了均州,拜见了均州刺史谯王李重福。李重福留他小酌。席间在座的,还有一个洛阳人张灵均。三个人说起韦后种种恶行,无不指天诟地切齿痛恨。
郑谙说:“韦后作恶多端,人神共愤,蛊惑圣上,陷害王爷,把王爷发配到这个荒僻之地,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更不说为自己辩解洗清冤屈了。王爷难道就不思剪除这个恶妇吗?!”
李重福蹇眉道:“昼夜皆为此而不安,奈何她势力巨大,朝中皆是她的心腹爪牙,要剪除她谈何容易!”
郑谙说:“韦后其实不得人心,朝野憎厌她的人并不在少数,只要王爷振臂一呼,响应者必群集而至。”
李重福捏着酒杯,仍是闷闷不乐:“小小刺史,兵不过数百,将不过十员,势单力孤,即使有心,也无力振臂啊!”
张灵均放下酒杯,果敢地说:“王爷不要妄自菲薄,可联合各地有德之士,合兵而讨伐。天下厌恨韦后一党已久矣,王爷一呼,肯定四海应和,八方群起,何愁恶妇奸党不除。”
有二人轮番鼓动打气,李重福也提起了几分精神,议论一阵,三人约定:各自联络可信用之人,待等时机成熟,一起举兵,杀往长安,清君侧,除奸妇。一旦事成,李重福可登嗣位,承继大统。
不想一份计划还没有付诸于行动,西都那边就传来了消息:临淄王李隆基杀了韦后,拥立相王李旦登基为帝。
新上位的睿宗李旦仁心宅厚,没有忘了一生蹉跎郁郁不得志的侄儿李重福,甫登帝位,立即遣人捧着圣旨来到均州,以示宣慰安抚李重福之意。接旨谢恩后,李重福把圣旨捧在手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说不明道不尽,沉着脸,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八月,李重福又接到一纸诏书,委任他为集州刺史,着他即日转赴集州接任。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李重福打点行李,准备离开均州前往集州任上。张灵均赶来为他送行,也有许多心腹话奉告:“大王您身为先帝嫡长子,理应当垂拱天下,相王清除内廷虽有功劳,但擅自继位就太不成体统了。昔日汉朝诸贤良诛杀诸吕之后,立刻东去迎代王返还长安即位。他李旦为什么就不能效仿先贤,而是趁人之危,悖逆天理人伦,取了本不应当属于他的帝位。”
李重福叹道:“生米已经做成了熟粥,他在长安城中已然南面称孤。唉——,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徒添烦恼而已!”
“不然!洛阳的士民百姓,都愿意由大王来统领他们。大王若是瞒过朝廷进入洛阳,鼓动起左右屯营兵马,袭击杀死留守官员,占据东都,如同天兵神降,然后拥兵西踞陕州,东取河北,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
李重福本来就觉得相王父子夺取帝位不仁不义,是抢了他家的江山,既然少帝被废,也该由他来继承大统,轮不着一个当叔父的霸占了皇位。他忿忿不平,沉郁忧闷时日已久,今日被张灵均摇唇鼓舌一番鼓动,顿觉有了夺回大宝的希望,精神也为之一振。但是,他还是怀有几分疑虑:“有此意久矣,但是,不知此举能有几成胜算?贸然起事,不但事不能谐,还会反受其害。”
“‘道虽迩,不行不至’,王爷未行事,怎能知道有几成胜算?”
李重福颔首,应从了张灵均的主张。不去集州,而准备前往东都洛阳,按照张灵均的安排,先取洛阳,再图攻取西都。夺回帝位。
张灵均未雨绸缪,在均州已经聚起了几十个人,他派人去洛阳与郑谙取得了联系。此刻,郑谙也接到了吏部文书,以秘书少监左迁沅州任刺史。他延迟不去任所,留在洛阳等待李重福到来。两个人还预先为李重福草制了诏书:立重福为帝,改元中元克复,尊睿宗为“皇季叔”,重福的弟弟李重茂废少帝为“皇太弟”。郑谙还给自己也封了官位:左丞相知内外文部尚书知吏部事。一伙人紧锣密鼓地在洛阳准备起事
李重福利令智昏,已是志在必得,在张灵均和郑谙的襄助下,加紧了反叛朝廷的步伐,他先派遣家人王道偷偷进了潜入洛阳城,暗中募集死士。自己和张灵均乘坐驿车紧随其后,向洛阳进发。
王道到了洛阳以后,四处招募人手,事不机密,走漏了风声,有人向官府告发了。洛州知府、崔日用的从弟崔日知先下了手,他立即遣派手下在城中广为缉捕,一举抓获了几十个人。正在审讯时,李重福已于八月庚寅日到了洛阳。王道等人率领招募来的人马前去与谯王会合,两股力量合为了一股。他们计划先攻进左右屯营兵,煽动兵士与他们一起作乱。而后,举兵杀向洛阳城内。
行至天津桥时,已聚集起了数百人之众,个个手执棍棒刀剑,一路走,一路大呼小叫,一时声势躁动,骇得路旁民户家家关门闭户,避之不及。
叛军兵临城下,情势危急,洛阳镇守官员已经来不及向朝廷禀报,更等不得朝廷发兵前来东都平息动乱。官员虽说闻风丧胆逃走了一批,但是留下来的都各自为政,为击败谯王李重福祸乱奔走呼号。侍御史李邕单人独马,穿过纷乱的洛阳街市,飞驰到了左掖门,喝令守门兵士:快快关上城门,防止贼兵入城!在他的指挥下,沉重的城门“依依呀呀”地关上了,守门士兵严阵以待,在城内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李邕又马不停蹄地到了右屯营,站上上马石,对正在观望的将士们大声疾呼:“李重福虽然是先帝之子,但在先帝在位时,已是得罪了先帝,先帝将其贬出京城,终年不通问候!今天,他率人无故入城,必是犯上作乱!尔等皆是食取朝廷俸禄,理应忠诚尽节,立功立德,才能封妻荫子,世代富贵!而不能坐视洛阳城陷入叛军之手,如此,吾等便是千古罪人!”
右屯营的将士们听他一番开导,纷纷拿起了兵器,排列成阵,摆开阵势,等待着与李重福的人马决一死战。
不久,李重福果然亲自率领带着一队人马,来夺取右屯营。营中将士们奋勇当先,数度出营与叛军厮杀,李重福指挥手下发起了密集的攻势。他们一到大营门前,营中就发射出箭矢,密如飞蝗,李重福的人马抵挡不住,只有后退。
李重福与张灵均商议,决定改换进攻方向,去攻占左掖门,想借此城门与洛阳守城军队对垒,以图在洛阳城中立住脚跟。可是,到了左掖门一看,两扇铁门关得紧紧,如同山峦一般,摇撼不动。守城士兵还在城楼上高声叫骂。李重福又气又急,命手下在城门下纵起火来,妄图逼迫守门兵将开门。大火熊熊,黑烟滚滚,高大的城楼在纷飞的烟雾中似乎在浮动飘摇,但却岿然不动,城门始终紧紧关闭。
突然,背后杀声大起,原来是左屯营的将士们知道叛军在攻打左掖门,前来驰援。攻势凶猛,李重福腹背受敌,难以抵挡,就且战且退,带着人马,由上东门逃出了洛阳城。一路上,手下人马有的被冲散了,有的见大势已去,脚底板擦油,溜之乎也。到了后来,跟随他的只有寥寥数人,连张灵均和郑谙都不见了踪影。李重福无计可施,不知该何去何从,骑在马上连连叹息。
有一名从人献计说:“王爷,前面不远就是山林,我们不如潜入山谷,避过风头,以图再起。”
李重福也以为除了进山躲避别无良策,于是,策马带着几个残兵败将逃进了山谷。山中人烟稀少,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胡乱摘了些野果树叶充饥。入夜,山风呼啸,夜鸟在枝头发出怪声。李重福又是沮丧又是悲哀,到了四更,打熬不住,沉沉睡去。身边的几个从人背着他暗里计较:谯王已至穷途末路,跟着他难逃厄运,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于是乎,乘着月色,悄悄地逃离了。
等到李重福悠悠醒来,松林中只有他一个人,形只影单,连乘马都被那几个从人牵了去。他木然地坐在松林中,看阳光一缕一缕地洒落林间。一只蚂蚁从草间匆匆忙忙地走过,李重福用手挡住了它的去路,蚂蚁慌慌张张,在原地频频打转,不知该如何逃开去。李重福心中痴痴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啊!
从李重福身边逃走的几个随从刚刚走出山林,迎面就被东都留守裴谈派出搜捕李重福的一队人马擒获,他们老老实实地供出了李重福藏身的所在。于是,几百人分散进山,遍搜山中林莽山洞,一面搜索,一面放声大喊:李重福出来,李重福出来!你已无路可逃,手下党羽皆被擒获,你独自一个人,众叛亲离,逃不出裴大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快快出来投降,裴大人免你一死!
李重福听见漫山遍野的喊声,惊恐万状,如丧家之犬,亡命奔逃,从一面山坡上连滚带爬地滚下了山。举目一看,一条河流横在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侧耳再听,喊声如雷震耳,渐渐地逼了过来。李重福泪流满面,仰天叹道:天不助我,奈何?!奈何?!于今,唯有一死而已!长吁之后,他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奔流的波涛之中,瞬间,就被汹涌的河流卷走了。追兵赶到,把李重福的尸体打捞上岸,砍成了几段,在洛阳街头暴尸三日。
连日的搜查,东都留守裴谈一共抓获了数百个李重福的党羽。经过数月审讯,因李重福已死,捕获之人大多为附和的胁从,主谋一直找不出来,此案关系重大,却迟迟不能定案结案,睿宗也甚感头痛。那时,范阳人张说任中书侍郎,兼雍州长史,睿宗即命他前去洛阳,尽快审结李重福谋反一案。
张说到了洛阳,一一提审了涉案之人,他轻易不动用五木捶楚嫌犯,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采用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很快,就审出了谋反案主谋为张灵均和郑谙,继而出动了大批人马,在洛阳城中挨家挨户地搜索,并造影图形,把张灵均和郑谙的画像悬挂于各处城门,防止他们潜逃出洛阳城。一夜之间,喜讯传来,张灵均和郑谙俱已落网。
兵败之后,郑谙一直藏匿在洛阳城中。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忠义良善之辈,而是一个随波逐流两面三刀的的小人。未发达之时,他投到酷吏来俊臣门下,得到了来俊臣赏识提拔,来俊臣被诛,他又投靠了张易之,张易之倒台,韦后势力日灼,他又摇身一变,成了韦后的追随者。韦后被杀,他以为挑唆李重福叛乱,一旦成功,自己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可以官居高位。不料想这一回却打错了算盘,到头来落了个自身难保的下场。他长相丑陋,一脸的大胡子,为了瞒过搜捕之人,他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成了高高的发髻,脸上涂脂抹粉,再穿上一身妇人服饰,躲在一辆车上,意图逃出洛阳城去,亡命天涯。不想被在城中搜查的军士一眼看破,一把拉下了车来,押到了知府衙门。
那时,张灵均也被捉拿,押解到了洛阳知府衙。与郑谙同时被推上公堂审问,郑谙已是胆裂肝颤,堂上问话,他双股战栗,魂飞魄散,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站在一旁的张灵均神色自若,毫无畏惧之色。他冷眼旁观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郑谙,仰天叹道:跟这样的人一同举事,败北实在是天意啊!
几天审讯,张灵均和郑谙供述了鼓动李重福起兵谋反的全部事实,案件审清。张说释放了冤屈入狱的人,坐实了参与谋乱的人一律予以重处。张灵均和郑谙被押赴刑场,验明正身,斩首示众。一宗惊天大案就此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张说回到长安缴旨,睿宗十分赞赏,觉得他办事干练,当面夸奖他说:“朕就知道,由张爱卿去署理此案,绝对不会冤枉一个良善,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不是爱卿忠正无私,怎么可能办得如此有理有节!”
因为怜悯李重福是天家骨血,自己亲哥哥的儿子,睿宗心生恻隐,下旨道:“…….且闻其故,有恻与怀,昔刘长既殁,楚英遂殒,以礼收葬,抑惟旧账,屈法伸冤,宜仍旧宠,以三品礼葬。”
李重福谋逆,自己自戕而亡,落了个身败名裂不说,还带累了无辜的废帝温王李重茂。这个只当了十八天皇帝的少年一直生活在被人监控的环境之中,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在李重福叛乱两年之后,他改封襄王,迁出西都,到了他的兄长生前未曾到任的集州。睿宗派中郎将率五百人随其出京,一路上不离左右,日夜提防,生怕这个废少帝会效仿他的兄长,再一次起兵叛乱。身处软禁之中,李重茂在集州生活了两年,明皇即位之后,又把他调往房州。那里离京城更近,更便于监视防范。到了房州不久,李重茂不明不白撒手人寰,匆匆忙忙地走完了他二十岁的人生,身后也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自此,中宗一家四男,全部从世上消失殆尽,无一幸免。令后人不免生出无限浩叹:生于帝王之家,倒不如投生为草民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