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罢相,李林甫接任中书令,为了有个帮手,他立即把牛仙客招入了长安,升任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会一散,李林甫得意洋洋步出宣政殿,几个候在殿外的幕僚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进了中书省。李林甫四下环顾,不禁踌躇满志,笑嘻嘻问道:“张九龄他还是右丞相么?”
幕僚中有人答道:“李大人,他还是尚书右丞相。”
“哼哼-----,”李林甫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仰头把中书省看了一圈,这个地方从今以后就是他的天下,张九龄的命运也逃不过他的掌控之中,现在张九龄还是右丞相,但是,以后还是不是,就该由他来定夺了。
因为倚靠李林甫才得以进入中枢,牛仙客对李林甫感恩戴德,遇事唯唯诺诺,从不敢说半个不字,李林甫叫他往东,他就不敢朝西。许多一贯趋炎附势的官员也看出了李林甫在朝中已是一人独大,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只有投靠到他的名下,方能保住官位,保住俸禄,一个个随波逐流,成了李林甫的拥趸。
渐渐地,明皇对李林甫也是言听计从,轻易不驳回他的上奏,从此之后,李林甫在朝中一手遮天,权势炙手可热。
汝南蔡州人周子谅耿直敢言,任长安尉时,被张九龄相中,擢升为监察御史。眼见得张九龄被李林甫陷害,心中愤愤不平。自从李林甫接任中书令之后,仗着明皇对他十分信用,专横跋扈,欺压群僚,横行霸道不可一世。而牛仙客事事附和,唯李林甫马首是瞻。依附于李林甫,把朝中政事搅得乌烟瘴气,周子谅忍无可忍,兼之想为恩公张九龄雪恨,一夜未眠,奋笔直书,呈文称名点姓弹劾牛仙客,而锋芒所指,实则是牛仙客的靠山李林甫。为了扳倒牛仙客进而打击李林甫,周子谅历数牛仙客无德无才,趋炎附势,依仗李林甫在朝中作威作福的种种恶行,又在呈文中引用了谶语“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癫,龙蛇相斗血成川”,以证明牛仙客不堪委以重任。
明皇生平最恨用妖言晦词来暗喻朝代更替,君主更迭。看了呈文怒不可遏,会集群臣,把周子谅叫上大殿,亲自拷问。
周子谅上了大殿,跪拜如仪,而后昂藏挺身而立,并无丝毫畏惧之色。见他如此模样,明皇更是怒发冲冠,一甩手,把周子谅的呈文掷到了地上:“这是你上的?”
周子谅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答道:“是微臣呈给圣上的。”
“哼,朕知道你是因何人引荐当了监察御史的,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你就肆意毁谤他人?!”
“微臣所奏,句句是实,并没有半句毁谤之语。圣上若是不信,可以当面问问牛大人,他上位数月之久,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可曾为圣上谋划出什么治国理政为国为民之策!还是尸位素餐,唯唯诺诺,依附于权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的臣子,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益!”
牛仙客站在班中,十分不自在,不敢看周子谅,更不敢看一眼明皇,低着脑袋,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土地,虽然天气寒冷,他竟然周身汗湿,一忽儿发冷,一忽儿又发热,两股战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下去。偶一抬头,看见了站在明皇榻前的李林甫,他毫不掩饰,一脸的不屑,更有一脸的轻松自如。牛仙客为之一振,立时来了精神,也不低头了,也无愧色了,甚而还轻蔑地对周子谅一翻白眼:哼哼,说这么多,其奈我何?!
李林甫也看了呈文,字里行间,虽然明里弹劾的是牛仙客,但暗里却是把矛头指在了自己身上,他恨得牙根发痒,暗自打定主意,若是明皇看在周子谅身为监察御史,是言官的份上,免了他的罪,自己也绝不能饶过了他,不让他粉身碎骨,也要叫他尸骨难全。
明皇恨恨地看着周子谅,发狠地说:“他做不做,自有朕理会,用得着你来妖言惑众!什么‘两角犊子自狂癫,龙蛇相斗血成川’你是唯恐朕的天下不乱是不是,一旦天下大乱,你好坐收渔人之利,是不是”?!
周子谅已是横了心,明皇话一说完,他接口便道:“市井之口口传说,虽然一时难以印证,但最终必然应了上天安排。陛下难道不知,‘亡秦者胡’、‘代汉者,当涂高也’,这些谶语后来无一不得以应验。而此句中‘两角犊子自狂癫’所指何人,圣上心里应该明白。微臣为圣上忧心若焚,此人占据朝廷要津,难免今后没有血流成川人死如麻的那一天!”
“你给我住口!”明皇气得浑身打颤:“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徒,癫狂得戕害同僚欺君罔上!”
“微臣并不癫狂,心里十分明白。”
“陛下,”李林甫出班,躬身奏道:“此人狂妄悖逆,可谓无法无天,不予重责,群臣不服。”
“打-----,”李林甫话还没有说完,明皇就手指着周子谅,撕破了嗓子大喊:“侍卫们何在?给朕狠狠地打!”
几个如狼似虎的御林军侍卫一起上了大殿,七手八脚把周子谅拖到了殿下,举杖便打,片刻之间,周子谅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衣衫,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一声也不叫喊。直至昏晕过去。
侍卫上殿禀报明皇:“陛下,他昏晕过去了。”
明皇还未消气:“把他拖上来,叫百官看一看,哪个再敢胡言乱语,周子谅就是他们的榜样!”
侍卫把周子谅拖上大殿,扔在地上。周子谅悠悠地醒了过来,挣扎着抬起头来,眼光梭巡一周,最后,落定在李林甫和牛仙客的身上,既有鄙夷,更多的是深深的憎厌仇恨。
明皇开口问道:“周子谅,你服不服?”
周子谅用力挣扎,好不容易才坐了起来:“陛下,就是打死臣下,臣下也还是那句话:祸乱朝纲危及江山社稷的,必是牛仙客一党!”
“你------!”明皇咬碎银牙,喝令侍卫:“打,再打!他不求饶,今天就打死他!”
又是一阵杖击,几根木杖此起彼落,周子谅几度昏晕,遍体鲜血,不发一声叫喊,更没有求饶之意。百官们不忍直视,个个敛眉低眼,木头一般地立着。唯有李林甫面有得色,悠然自得地看着周子谅受杖刑。
“陛下-----,”张九龄实在是忍无可忍,一咬牙出列,跪在了地上:“陛下,周子谅身为御史,谏言奏事是职司所在,他生性耿直,不懂得趋安避祸,万望陛下看在他忠于职守的份上,宽宥了他罢。”
“他身为谏官,却引用谶言,就此一样,朕就绝对饶不过他!”
裴耀卿也出班,在张九龄旁边并排跪下:“圣上,引用谶言是有罪,但罪不至死。恕老臣直言,今天若是当殿杖毙了周子谅,那今后就无人敢于开口直谏了。”
看着倒在地上血人一样的周子谅,明皇心头火气一时也消去了大半,叹息一声,他说:“朕的臣子如果个个像他,,那朕还不得活活地气死!”
张九龄含泪奏道:“周子谅已不能言语,老臣就代周子谅向陛下谢罪罢。”
“好吧,朕饶他不死,把他交到刑部,量刑定罪。”
几天之后,周子谅被判流放瓖州,他带着遍体鳞伤上了流徙之路。一路上,被李林甫和牛仙客买通的狱卒对他拳打脚踢,百般折羞辱。好不容易到了蓝田,周子谅卧床不起,寸步难行。
两个狱卒看周子谅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不禁也起了恻隐之心,为周子谅叹息道:“哎呀,真是当官当傻了,怎么可以跟当今天子顶着干呢!你看看,官当不成了不说,命还不一定保不保得住哩!”
周子谅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已是弥留之际。他断断续续地说:“死不足惜,只可惜圣上视听被奸佞所蒙蔽,只愿圣上洪福齐天,我大唐万世兴盛。周某人虽万死而不辞!”
说完,周子谅就咽了气。他的眼睛一直不肯闭上,恨恨地看着窗外无边夜色。两个解差叹息一回,把他的尸身埋葬在蓝田,而后,回京复命去了。
一连几天,李林甫都呆在月厅之中,吃饭也命家人送进去,他闭门不出,冥思苦想。家人们都知道,这一回,丞相大人要动的,一定是一个大人物,因此,才花费了如许心思。
三天之后,李林甫从月厅中健步走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
第二天,早朝一散,李林甫就单独觐见了明皇:“陛下,微臣有疑虑之事,百思而不得其解,只得斗胆请陛下为微臣解疑释惑。”
明皇点点头:“李爱卿,坐下说罢。”
“谢陛下恩典。令微臣疑惑不解的是,那周子谅不过蕞尔小吏,竟然敢于咆哮殿堂,对陛下出言不恭。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怕是也不敢如此张狂吧?”
“唔。”明皇连连点头。
“微臣听说,那周子谅是张九龄亲自举荐的。”
“此话不假,张九龄曾数次对朕言讲,称周子谅刚正不阿,胸不藏奸,不惧险恶,是个谏官的材料。”
“这就对了。”
“怎么?”
“那张九龄被陛下贬黜,心怀不满,就指使周子谅出面,以弹劾牛仙客为名,实向陛下行泄愤之实。”
明皇摇了摇头,笑道:“张九龄以文见长,品行端方,不会行此下作之举,李爱卿,你多疑了。”
“即使不是他在背后指使周子谅,但是,是他举荐的周子谅,因此,也就有用人不察之过。”
“那倒也是。”
“阻止牛仙客入朝,举荐周子谅当御史,证明张九龄心胸狭小,任人唯亲,唯亲是举。”
言之凿凿,明皇颠来倒去一想,似乎不无道理,就轻轻地点了两下脑袋:“爱卿所言极是。”
“陛下,张九龄为相数年,门生故旧遍布朝中,此人留在朝廷,微臣心有忌惮,不敢放开手脚署理朝政。怕一旦有了过失,又有人像周子谅一样出来攻讦毁谤微臣,闹得宫廷震动,陛下不安。微臣受点委屈事小,陛下若是为了那般小人伤了龙体,那才是大事。”
明皇目光闪瞬,似乎已被李林甫说动。他说:“爱卿不必担忧,,朕自有处置。爱卿处处为朕设身处地地做想,朝中百官虽多,但是,今后朝政朕只有倚重于爱卿了,有爱卿在,朕无忧矣。”
出得殿来,李林甫一身轻松,拍一拍守在门前的高晋的肩膀:“小公公,好久不见,越发地面如满月目似朗星了。”
高晋眼风左右一扫,谄笑着说:“李大人近日官升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八面,只顾了自家得意,把要紧事都丢到脑后去了。”
“什么要紧事?”
“看看,果然是置于脑后了!”
李林甫顺手揪了一下高晋的鼻子:“小狗才,有事就说,本相哪有功夫跟你打什么哑谜。”
高晋嘴巴朝东边一努:“东边的事!娘娘着人来问,怎么样了?!娘娘请相爷不要忘了,相爷有今日,她是助了相爷一臂之力的。”
李林甫顿时恍然大悟:“哦哦哦哦,请上复娘娘,李林甫时时谨记在心,等机会到了,定然一举功成。”
等了几天,明皇下旨,贬张九龄为荆州长史。张九龄领旨谢恩,声色不动,携带家眷,离开长安,赴荆州就任去了。
此时,李林甫更是不可一世。洋洋自得进了御史台,把谏官们召集拢来,在众人面前踱步,一面背着手训话:“朝中现有一干人,当官越当越糊涂,越当越不知上下,那周子谅是如何下场,你们也都看在了眼里,只怕有的人还要固执己见,与别人过不去,也是与自己过不去,在你们中间再出几个周子谅,也为可知。下官体恤尔等,不愿意再看见尔等落得与周子谅一样下场,因此,今天特意来教教你们如何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才能保得自己一世平安。”
他扫一眼在场的御史们,好多人不敢与他的目光相遇,忙不迭地避开去。李林甫暗自得意,干咳两声,说下去:“现如今,一代明主稳坐龙廷,乾纲独断,群臣乐得清闲自在,惟奉钧命而行事,何须七嘴八舌搅乱圣听。你们一个个也都长了眼睛没有?”
众人不敢不开口,低声答道:“长了。”
“既然都长了眼睛,就应该看得出好歹!你们难道没有看见仪仗队里的那些马匹么?一声不鸣,食三品草料。闲时养尊处优,在马厩中遮风避雨。一旦嘶鸣出声,即刻就被清除出去,或被鞭打被役使,或上疆场驮着将士厮杀,到了那个时候,后悔也就来不及了!”
众官面面相觑,唯有诺诺。
补阙杜琎自忖:身为朝廷命官,虽官位卑微,但食国家俸禄,岂可装聋作哑,对天子阙失不闻不问。于是,上书规谏政事。谁知第二天一道文书,杜琎被贬为了下刲县县令。出京时,无一同僚相送,清清冷冷地走了。
自此之后,言路断绝,无人再敢言事。李林甫一手遮天,把持朝政,在朝中横行无忌,肆意妄为,再无一人敢于出面与之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