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帝都蒙尘

明皇离京之日,懵然不知的文武官员们入宫上朝,走到宫门前,卫士们还荷着剑戟,直挺挺地站立在门前。待宫门一开,里面乱哄哄地涌出一群人来,宫女们鬓发蓬乱,宦官们衣冠不整,连滚带爬地跑出宫门,口里喊道:圣上走了,贵妃娘娘也走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住在宫外的皇子皇孙公主驸马们这才知道圣上置他们于不顾,自己逃命去了。城内顿时大乱,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贵族贱民,不分官员百姓,拖家带口,从几个城门如同潮水一般涌出,逃向四面八方,一时间,城中十室九空。地痞流氓们趁机入室偷盗。王公贵戚们的府邸无一幸免。一伙盗贼还砸开铁锁,进了左藏库,盗取了大量财物不说,还纵起火来,顿时,烟雾腾腾,烈焰熊熊,半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烟火之中。整个城市陷入了一遍混乱之中,儿童号哭,老人呼喊,街市上到处都是遗弃的衣物,打碎的瓷器,遗弃的家具什物。

新赴任的京兆尹崔光远和边令诚疲于奔命,擒拿满城横行无忌的盗贼,带人去左藏库扑火。拿住了几个纵火的地痞和入室偷盗的窃贼,当众斩首,局面才慢慢地被控制下来。

派出的探马来报,叛胡大军将要到达长安城外。崔光远与边令诚二人商议了一番:要想守城,手中却无有几个兵卒,与叛军对垒,无异于以卵击石。事到如今,只有向安禄山投诚一条路可走,方能保得西都不毁于兵乱。于是,崔光远叫自己的儿子出城去面见叛军将领,表明愿率长安军民归顺之意。边令诚也献出了明皇临行前亲手交给他的宫门密钥。

七月十五日,安禄山的义子孙孝哲带兵攻入了长安城。

长安城破的讯息飞快地传到了东都洛阳。那时,安禄山的病情已经更趋恶化,两眼几乎看不见东西,满身的脓疮,痛起来夜不能眠。脾气也越发的暴躁,动辄便对身边的内侍和近臣或是饱以老拳或是赏赐一顿马鞭。兵不血刃进入长安,使他暂时地忘记了周身病痛,他踌躇满志不可一世,只觉得无边的大地都跪伏在他的面前,大河为他而奔流,高山为他而耸立,白云为他而漂浮,掠过的阵阵和暖的清风,为他而吹拂。恭顺的长安城,也是为了他才兴建起来。

因为行动艰难,他未能亲赴长安,夜里睡在榻上,冥冥之中,他仿佛卧在车驾上,由朱雀门进了长安。经过丹凤门,又进入了大明宫,车乘在天街上辘辘而行,一座座宏大的宫殿迎面而来。他视物模糊不清,崔巍的宫阙在他眼中只是一团影子,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它们精致的构造,但是,一番努力只是白费力气。幸好,以前他曾数次去了长安,数次到大明宫觐见明皇。早已把它们的轮廓印进了脑海,凭着记忆,他知道自己的车乘渐渐接近的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它们高高矗立在丹凤门以北的中轴线上,摩天接地,雄伟庄重,令他赞叹不已,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含元殿大殿之上,唐王李隆基毕恭毕敬,与美貌绝伦的杨贵妃一起,向他恭行大礼。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事实,他成了这座世上最宏大的宫殿群的新主人。

冥想被李猪儿打断:“陛下,严大夫来见。”

“唔。”

御史大夫蹑手蹑脚地进来:“叩见陛下。”

“唔。”

“微臣来见陛下,是因为孙孝哲禀报在长安俘获了一百多名唐皇的亲眷,他问如何处置,是押来东都还是在长安监禁。”

“一百多个唐皇的亲眷?”

“对,一百多名。”

“统统给朕砍了!”

“砍了?!”

“砍了,一个都不留!”

“陛下,其中还有不谙世事的孩童,是否留下他们,以免日后被天下人诟病?”

安禄山不答话,少许,睁开眼睛看着严庄:“严大夫。”

“微臣在。”

“严爱卿。”

“微臣在。”

“你且近前一步。”

严庄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安禄山的卧榻。安禄山看看他,抬手指指自己身前:“再近些儿。”

严庄只得再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安禄山榻边。冷不防之间,安禄山一手撑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扇到了严庄脸上,严庄被打得眼前金星乱闪,退后了好几步,才站稳了身子。

安禄山指着严庄,破口大骂道:“你倒会假慈悲装好人!李姓老儿杀了朕的儿子庆宗,他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诟病,他难道就不怕被天下人詈骂?!大唐的江山社稷朕都敢动,还怕杀掉他几个皇亲国戚!”

严庄捂着脸说:“陛下,微臣知错了。”

“知错了,不吃朕一巴掌,只怕还要当面与朕作对,违抗朕的旨意。”

“微臣不敢。”

“去,传旨孙孝哲,叫他把那一百多个人给朕杀个干干净净,暴尸街市,为吾儿庆宗报仇雪恨!”

“遵旨。”刚想转身,严庄又停下了脚步:“孙将军说,唐王的梨园、教坊子弟和太常寺乐官三百余人悉数被擒,孙将军意欲全部押到都城,遇我大燕国庆典,命他们奏乐庆贺,若陛下日常有了雅兴,也可命他们为陛下助兴。”

“好,叫他统统都给朕送过来。”

孙孝哲奉了安禄山圣旨,把捕获的一百多名明皇的亲眷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斩首示众。昔日的皇亲贵族们被绳牵索绑,押到了崇仁坊,砍头割颈,大开杀戒。刀斧之下,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鲜血在坊前空地上遍地横流。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人都被处死。身首离断的尸首在崇仁坊门前横七竖八躺倒一地。

杀完了人,孙孝哲又命人搭了灵台,供上安庆宗牌位,破开死者胸膛,挖出心来,血淋淋地供奉在安庆宗灵前。血腥之气随风远扬,过往之人个个吓得胆裂心碎,不敢稍作停留,无不掩面匆匆而过。

太子太傅陈希烈未能随明皇出走长安,被叛军俘获,押到了孙孝哲面前,孙孝哲问他:“你就是陈希烈?”

陈希烈躬身答道:“正是在下。”

“以前官居宰相之职?”

“然。”

“怎么又不当了?”

“皆是被那杨国忠谗言所害,无端被圣上冷落,在下只得自请免去左相。不与那杨国忠共处一室。”

“杨国忠人神共愤,你不与他为伍,也是明智之举。”

“谢将军褒奖。”

“末将请问一声陈大人,事已至此,不知陈大人心中有何思虑,是想死还是想活?”

“回将军,在下自然想活。”

孙孝哲“哈哈”大笑:“陈大人是聪明人,要想活命,应当如何,恐不用末将教给大人吧。”

陈希烈一揖到地:“在下愿归顺大燕皇帝,为大燕国效犬马之劳!”

“陈大人请起,吾皇深恨杨国忠,大人既然与杨国忠有隙,必得吾皇重用,前途无可限量。”

“谢将军。”

张说之子、驸马都尉张垍也未能跟随玄宗出城,叛军进京后,他和兄长张均一起自投孙孝哲营中,言称要弃暗投明,背唐投燕。安禄山招降纳叛,许以高官,陈希烈和张垍都位列宰相之位,死心塌地地为安禄山所驱使。

梨园、教坊、太常寺乐手、舞娘三百多人被押送东都。时值八月二十三日,安禄山在凝碧池旁为孙孝哲庆功,雷海清和乐手们被逼迫到池边为安禄山等人助兴。故地重游,故人相对,忆起旧日情形,个个伤心垂泪,难以自抑。

严庄请示安禄山想要聆听哪一支曲子。安禄山道:“昔日在长安,看过《霓裳羽衣曲》,是李姓老儿和那杨贵妃两人亲自编排,曲动听,舞动人,堪称天下第一。那一日,杨贵妃还亲自下场领舞,朕那时已是痴了,以为自己已经身临仙境,那杨贵妃就是月里嫦娥,一个不小心,就会腾身而起,飞上月宫。朕一直为唐王担心,这样的美人儿若是飞跑了,到哪里再寻得出来。”

众人听得不亦乐乎。有人说:“可惜那杨贵妃跟着唐王跑了,若是得了她,让她天天为陛下起舞,陛下岂不是日日都登临仙境。”

安禄山也笑。他对雷海清说:“唐王曾对朕说过,你是大唐琵琶第一圣手,今天,你就在朕面前显显你的本事,带着他们,为朕演奏一回《霓裳羽衣曲》,朕听得高兴了,让你过得比从前在唐王那里更加富贵荣华。”

雷海清怀抱琵琶,低头不语。右相达奚珣上前劝说道:“陛下点名要听《霓裳羽衣曲》,是看得起你们,你就为他奏上一曲,叫舞娘们舞起来吧。陛下高兴了,你们今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雷海清轻蔑地看了达奚珣一眼:“小可的圣上从前在长安,小可只愿为他而弹奏琵琶。”

安禄山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气得青筋暴起:“好大的狗胆,到了这里,还敢违抗朕的旨意!”

“区区胡儿,犯上作乱,你终究不得好下场!”雷海清大声地说:“圣上必定亲率大军,收复两京,叫你等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来人——,”安禄山大喝一声:“好一张利口,把他的嘴巴给朕剜了,看他还敢不敢当面辱骂于朕。”

几个兵士把雷海清拉起来,几刀下去,剜掉了雷海清的嘴唇,雷海清犹自大骂不已:“贼子,作恶多端,禽兽不如!”

“把他的舌头割掉,看他还骂不骂得出来!”

雷海清的舌头又被利刃割掉,他突然挣脱了拉住他的兵士,冲到了安禄山席前,举起手中琵琶,狠狠地掷向了安禄山,安禄山头一偏,躲过了琵琶,琵琶飞到一块湖山石上,“嗡”的一声,裂成了两半。

安禄山面皮紫胀,指着雷海清嘶声大喊:“给朕剐了他,把他千刀万剐!”

雷海清被拉到殿前绑定,凌迟处死。一刀下去,一道血痕,十几刀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雷海清口舌俱无,难以出声,圆瞪一双怒目,怒视着安禄山。至死也没有阖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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