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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听到高弗雷撤军的消息后,波黑曼长久凝立。
他倚靠在冰冷的石柱边缘,为一场灾难的解除而松口气,又同时有一种矛盾的失落感,他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一生都毫无意义了。
波黑曼看着角落里,被灰尘和蜘蛛网覆盖得脏兮兮的黑色铠甲——那是他曾经年少时的骄傲。盔甲上的那条白蝎变得不再凶猛,毒刺似乎迟钝了,它此刻也像他一样腐朽衰老了,沉默得如同老者一般,它见证了波黑曼悲哀的一生。
他感到一无所有,家人离他而去,朋友再也不能理解他,他待在王国荒凉的沙漠边缘枯萎发烂,他总是坚守信条,现在回到王都的幻想似乎也已破灭。
“你陪伴我戎马一生,吾妻。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但那个恶魔,不达到目的便不会给予你真正的生命……”波黑曼对着漆黑的盔甲自言自语,如若有外人看来,这样的景象实在怪异异常,也许他早已精神错乱。
波黑曼轻轻拭去灰尘,扬起的颗粒呛得他咳嗽,他继续说道∶“原谅我很久没有打扫,我实在心慌意乱。我知道自己不该做那样的交易,那是魔鬼的陷阱,会夺走我的灵魂,但我真的……真的太想你们了,我在墓穴里苟活,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吾妻,还有我亲爱的女儿茜贝拉,我是多么希望你们能活过来啊。”
火盆幽暗的红焰给这位衰老的埃米尔带去最后一点温暖。恍惚中,他在火光映亮的铠甲光泽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曾经被称为“黑王子”的波黑曼。
透过孤独的火。
他仿佛听到竞技场上鼎沸的人声。
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出现,他在刺眼的亮光中看到了皇室招展的王冠彩旗,四方的看台上坐满振臂欢呼的观众。他们有丝绸长袍的贵族,有亚麻布衣的平民,国王、皇后以及元老院的人坐在看台的正西,一向戴着黄金假面的大牧首和祭司团的人在看台的东边。
那是几十年前的时候,波黑曼第一次参加王都的骑士比武,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盛大的排场。
宫廷乐师们演奏欢快的风笛。伴随乐声而来的是簇拥在道路两旁的那些迷人的侍女,她们蹦蹦跳跳,喇叭吹出五彩纷落的丝条,有的人为自己喜欢的骑士献上娇嫩的鲜花,替她们尊贵的女主人递上精致的丝绢手帕。
来自王国各地的骑士就这样高傲地穿过这些女孩的包围,他们往往穿着雕花的铠甲,头盔上插着华丽的孔雀羽,他们的腰带是金色的,战马的马甲绣着家族的族徽。他们的侍从替主人高举飘扬旗帜的彩色骑枪,另一些侍从则在骑士的面前铺下红毯。他们的阔绰令女孩们欢呼,有的人拉开面甲微笑,也有的骑士实际非常丑陋粗俗,说着下流段子,引来的是一阵嗤鼻。
那时波黑曼紧张得东张西望,这样的奢华令他眼花缭乱。
他不过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贵族罢了,凭着在各地比武大会中的出色成绩才获邀参加国王举办的比赛。
也许,那时候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场比武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位强劲的对手,那个对手的身材并不魁梧,却灵活异常,挥舞的剑像流星划破天际,动作也比灵猫还要迅捷,击败了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者。
“你的剑术和谁学的?”波黑曼问道。
“我父亲。”
奇怪的是,对手的声音却仿佛女子那般清脆。
整个竞技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波黑曼对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置若罔闻。他盯着面前戴着遮面头盔的对手,深吸一口气。
波黑曼却出人意料地丢下宝剑,从战马上下来,说道∶“我输了。”
“你不是还没和我打吗?”
波黑曼淡然说∶“我不和女士决斗。”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没有任何骑士能以如此优雅的步伐令我着迷。”
“是吗?”
万籁俱寂。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的对手缓缓脱下了头盔,那一刻,远方的长风吹散她金色的头发,即便是国王与皇后也黯然失色。
她孤傲地站在那儿,身后是火焰燃烧的天空,夕阳点亮她的脸颊。脚下,无数倒下的骑士在呻吟;面前,唯一站着的对手在看着她。
她一身素白的战袍,像白色的女王。
他一身漆黑的盔甲,像黑色的王子。
她说∶“你是第一个看出我是女孩的人。我期待下一次的战斗。”
波黑曼似乎闻到了郁金香的芬芳,那是她的发香吗?
“圣巴利安的阿丽莎。”她说。
“银沙的波黑曼。”他回答,“不过,莎伦皇帝夺走了我的银沙。但总有一天,我会要回来。”
从此,王国的各地的竞技场大会上总会出现一黑一白两位骑士的身影。他们永远都是对手,黑王与白王,永远不分胜败。
“你变迟钝了,你在退后。”
“原谅我不能对你全力以赴……”
他们有时候更像是盛大晚宴上的舞者,他踏着舞步后退,她迎着剑锋前进,旋转之时,盛开的下摆化作圣洁的百合花。波黑曼常常看着阿丽莎纯净的双眼,那里仿佛隐藏着世间最蓝的大海与天空。
他喜欢她挥舞的瞬间,喜欢她英姿飒爽的样子。他真的很想很想永远这样看着她。
“只有一件事能让我全力以赴,那就是喜欢你。”
再到后来,竞技场上的舞者变成了婚礼上的舞者,她的白色铠甲变成了雪色婚纱,白色的女皇终于成为了漆黑太子的皇后。
然而,波黑曼永远也猜不到最后的结局。
慢慢地,在埋葬喧嚣的宫殿里,他的声音变成了哭泣,他用袖子擦着眼眶的热泪,他脸上的皱纹就像沟壑,泪水顺流而下,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阿丽莎……”一遍又一遍擦拭着盔甲,最后,他抱着盔甲痛哭流涕,像垂死的老人,在黄昏里怀念过去的黎明。
他不愿回忆起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因为他在脑海里不停闪过一个可怕的画面∶金色双瞳的恶魔张开利爪,刺穿了她的心脏。
“不不不不不!”
波黑曼的所有美好回忆统统破碎,他恍然间回神之时,他猛然发现,面前的铠甲,动了。
金属连接的关节喀喇喀喇地响,抖落下灰尘,铁片剧烈地震动,像爆裂一般,手指握紧又松开,仿佛摸索着什么。
波黑曼却越来越激动,声音变得颤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自己站起来,“是你吗?阿丽莎……”
忽然,盔甲摸到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身后的匕首。
而头盔的缝隙里,出现了一双恶毒的赤红色眼睛。
也许银沙的百姓都知道今天是波黑曼妻女的忌日,黄昏的街上冷冷清清,除了那些不懂规矩的外地商旅外,没有人在街上叫卖。
血色的残阳将远处的高塔和穹顶寺院化成漆黑的剪影——在当地萨尔斯人的观念里,黄昏与黑夜交替的一瞬间,太阳完全陨落之时,便是光明之神沉睡的时刻。黑暗之神开始主导世界,因此沙漠死灵纵横,一切凶残可鄙之事常常在夜间交替的刹那发生。
但人们追悼亲人也常常在这逢魔时刻,执掌银沙城已久的波黑曼也入乡随俗,每年妻女的忌日都会在黄昏时分进行追悼。
亚伦斯很轻松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此时此刻,亚伦斯、普罗门和尤莉娅三人化妆成了贫苦的朝圣者。除了尤莉娅之外,两个人都给自己弄上了一副夸张的大胡子,用灰尘把脸抹得像刚从矿场爬出来似的,衣服又宽又破,风帽皱得像踩扁的蘑菇。
由于波黑曼一向敬重宗教人士,这也影响了整个城市,假扮成清贫的朝圣者最容易博得守门士兵的同情,因此混进去并不是很困难。
“少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四处走走,找找机会……嘿,你们看,那里有很多人。”
普罗门和尤莉娅很无奈,原来主人压根没有详细考虑混进来之后做什么,除了见机行事外就只有碰运气。
亚伦斯打了个响指,说∶“看我的吧!”
黄昏正好是城外办事的公民回城的时候,也是旅人游玩归来的时候。他们正好遇上了归来的人潮,于是亚伦斯借机跟那些看起来健谈的旅行者打成了一片。
“嘿,你们看起来像是内陆来的,朋友。”
“是啊,在银沙能买到更多柔软的丝绸,我们来这里很多次了……嗯,那么,我猜猜,你们是来朝圣的?”
亚伦斯点点头,装模作样地摸摸胡子,显得自己很高深莫测似的。
“没错,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走。”说着,亚伦斯悄悄地凑近那些旅行者,“呃,说来惭愧,我们一直听说银沙领主波黑曼大人的夫人生前德行兼备,连元老院都想封她为圣人呢!我们这次就是慕名为埋葬夫人的圣殿添添香油的,但我们这是第一次来……”
“早说嘛!不识路找我们就对了,我们几乎把这里的街道都给背下来了。你去的那个圣殿附近还有家全莎伦斯坦地区最好吃的石榴鸡餐馆!我跟你说,那脆嫩的鸡块和番红拌饭,再淋一层石榴酱……”
热情的旅行者很快就侃侃而谈,不但把圣殿怎么走说了几遍,还把整个银沙城哪家旅馆的床舒服,哪家酒馆的酒好喝,连哪个风月之地的姑娘最漂亮都讲得如数家珍。
“看看,学着点。”得到情报的亚伦斯吹着口哨大摇大摆上路。
“尤莉娅,”普罗门哭丧着脸对同病相怜的小侍女说,“我老家瓦兰廷有句谚语,叫‘战马是装模作样扬蹄子的时候不小心摔死的’,我担心主人迟早有一天出事……”
尤莉娅也认真地说∶“可他救了我的命,会不会出事我都要跟着他。”
“嗯,我也一样。”普罗门按着藏在灰斗篷里的剑,他告诉自己,无论怎样,赴汤蹈火也要保护主人,“哎,也许这就是我愿意追随他的原因吧。他莽撞,但是并不傻,好吧……至少他是真的很勇敢。”
随着天色完全黑暗,三人发现一路上都有好多点燃的巨大火盆,它们摆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腾然跃起的火种将四周映得透亮。
夜市的广场上还有一些神秘的僧侣在挑战赤脚穿行烧红的煤炭堆,听旁边的人说,这是“真火的试炼”,只有意志最坚定的人才能安全通过。一向心地善良的尤莉娅十分担忧这些挑战者,她蜷缩着双手,口中默默祈祷,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他们的双脚,当煤炭上的火焰突然高高窜起的时候,她低喊着“加油加油”,当挑战者成功通过,她又道了声“谢天谢地”,然后忍不住开心地拍起手来,咯咯笑了。
“这是个有趣的地方。”亚伦斯喃喃地说,“要是我能拥有这里该有多好。”
尤莉娅仍然沉浸在刚刚的兴奋之中,小女孩毕竟是小女孩,对神奇的事物总是有一种好奇心,“真不知道那些老伯伯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一点儿也不怕烫,也许是他们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吧!”
亚伦斯听了莫名起了一股倔劲,大概就是想出出风头,说∶“这有啥呢?意志坚定就会没事对吧,哈,我也可以!”
说着他立刻踢掉靴子,推开围观的人群,尤莉娅和普罗门顿时脸色一变,赶紧一人抓住一个肩膀阻止他犯傻。
“使不得啊!少爷,你的脚会瞬间像烤熟的石榴鸡一样的!”
“是啊是啊,我只是说说呢,不是说主人你的意志不坚定啦!”
在路人看来,这景象颇为奇怪,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朝圣者拔河似地拉着另一个朝圣者的手。一个鼓足了气要往火堆里跑,另外两个拼命也要阻止他。结果,那个下定决心跳火坑的家伙还是不顾阻拦,给扯裂了袖子,站在炭火前。
然后他大声说∶“身为一位虔诚的朝圣者,我要挑战真火的试炼!”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呢。大概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搞潜入的人会这么高调张扬了。
而此时,之前成功跨过火坑的神秘僧侣也没有对亚伦斯的莽撞而生气,只是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对同伴们说道∶“我感觉此人似乎有一种……嗯,说不出的奇怪。我倒是很好奇他能不能跨过去。”
“怎么说呢?”
“我感觉这个人,非同一般,值得关注。”
就在亚伦斯踏上炭火的一瞬间,烈焰化成凶猛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