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已知晓秦国公的死,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依旧平静而淡漠,连恨意也没有,又一再同他说从前的秦筝已经死了……
沈彦之突然觉得心口窒痛得厉害,尖锐又凄楚。
秦筝也看出了沈彦之的异样,她道:“本宫原先以为,摄政王想问的,是关乎陈楚两方的公事,既是私事,本宫非摄政王故人,也没有作答的必要了。”
她从广袖中取出那封先前就拟好的信件,推至沈彦之那边:“至于医治瘟疫的方子,摄政王看完此信后,心中若还有一份对天下百姓的慈悲和愧疚,本宫想摄政王知道如何抉择的。”
言罢便起身离开了亭子,林尧有些奇怪地看了脸色痛苦的沈彦之和那封信一眼,很快跟上秦筝。
亭外响起两百精骑离去的马蹄声,沈彦之才一手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却仍抵抗不了心口的窒痛分毫。
陈钦以为是他又发病了,慌忙上前去搀扶,却在看清沈彦之神色时微微一愣。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痛苦的神情,那双眼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血来。
陈钦以为他是被楚太子妃那些决绝的话伤到了,道:“主子,您看开些。”
“滚。”
一声喝骂出口,才发现嗓子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陈钦不太放心,犹豫道:“主子,您……”
“我说,滚!”沈彦之一把将矮几上所有物品都洒落在地,歇斯底里怒吼,神情凶狠又绝望,仿佛一头困兽。
陈钦不敢再触他逆鳞,躬身退了出去。
亭外的竹帘放了下来,逼仄的空间里,心口处尖锐的刺疼愈发清晰。
沈彦之抖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侧首看着桌上那轻飘飘的信纸,苍白劲瘦的的手指紧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三行看完。
信上只有寥寥数句话:
“东宫沦陷之日,斯人已逝,古有八仙李翁借尸还魂,今本宫与太子具矣。山河涕泪,民生多艰,南征北伐,攘除奸凶,是为黎民苍生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今疫病成疾,亡者万千,故仇何至祸及黎民?沈公若良知尚存,且放归医者。”
一字一句,恍若千斤巨石砸在心上。
沈彦之视线久久地绞在了“古有八仙李翁借尸还魂,今本宫与太子具矣”这句话上,神色狰狞,以至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他嗤笑:“我的阿筝,怎么可能不在这人间。”
下一瞬,却按住胸口,生生又吐出一口血来,血渍溅到信封上,刺得人眼生疼,有水泽在这股锥心的疼意里,从他眼角大片大片滚落。
他用力将信纸揉做一团,手背青筋贲起,扔进一旁的泥炉里焚烧了个干净,似乎这样就改变了什么事实一般。
嘴角溢出的血怎么擦拭也擦不完,将他原本的绯色衣袍染成一片深色。
他望着泥炉里被火光吞噬的信纸,痴痴地笑:“写这样一封信来骗我作甚?我知道你憎恶我,用游医做迫你前来,只是想见你一面,问你过得好不好,再跟你要个承诺,你说了要嫁我的。这辈子的路太难走,我走不下去了,阿筝,下辈子再嫁我好不好?”
未婚妻被夺,生父算计他为铺路的棋子,胞妹被送与人做妾,秦乡关五万将士的冤魂,朝野上下的唾骂……
这条路他走得好辛苦,他太累了。
“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我和婵儿去了,汴京旧楚的势力都是你的,楚成基若负你,你自立为王,他也奈何不得你。”
他时日无多,活着时放不下,他死了,才能成全这场对她的生离。
岂料到头来,却是她先给了他一场死别?
沈彦之望着泥炉里燃烧殆尽的信纸,从一开始的低笑变成了哈哈大笑,笑得自己眼泪都出来了。
等陈钦闻声进来,见沈彦之清俊的脸上混着血和泪的癫狂神情,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一时间也不敢上前,怔在了原地。
……
秦筝和林尧一行人走出十里亭有一段距离了,听见十里亭内传出的似哭声一般的凄厉笑声,也不禁驻足回头。
林尧心中怀疑这和秦筝那封信有关,又不好问信的内容,采取了个折中的方式问:“娘娘,那姓沈的,会把治瘟疫的方子给咱们吗?”
秦筝沉默了一阵才道:“我也不知,且看他抉择了。”
她写那封信时,虽是没落章,却也担心信件被宣扬出去后徒生事端,顾虑了许久,索性用了“八仙”之一铁拐李借尸还魂的典故。
往实了说,无疑是死后灵魂附到旁的尸体上又活过来。
但往虚了说,“借尸还魂”早成了兵法三十六计的中一计,常被用来指亡国改朝换代后,推出亡国之君的后代,打着前者的旗号来号令行事。
她和楚承稷歪打正着,两者都占了。
她先说出那样一番话让沈彦之心中有了猜测,再递上那封信,沈彦之必定是能懂她信中的意思的,旁人却不一定了。
此刻听着十里亭那边传来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笑声,秦筝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悲悯。
但也只有悲悯了。
这场乱世里,她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挖运河的妇人死在战场上的丈夫、只身前往淮阳王大营的唐大人、逃亡路上在马车上生产死去的妇人……这些死亡在外人眼里有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之分,可谁都有亲人、爱人,谁的死亡都令人痛心。
死亡不会终结这场乱世,却会推着生者向前。
风雪茫茫,秦筝最后再看了一眼十里亭的方向,转身走进了大雪里:“回吧。”
行至前方官道拐弯处,远远瞧见十几骑人马踏着泥雪而来。
秦筝看清为首那人,多日拢着愁绪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似倦鸟看到了归巢。
林尧也看见了楚承稷一行人,又惊又喜道:“殿下回来了!”
不过须臾,楚承稷的战马就奔至跟前。
秦筝站在原地,厚实的织锦羽缎斗篷被冷风轻轻吹动一个角,她微微仰起头时,镶着白色绒毛边的兜帽往后掉了掉,露出一张玉色的脸庞,唇边一抹浅笑,醉了雪色人间:“回来了?”
楚承稷“嗯”了一声,嗓音低沉,又问:“听闻沈彦之迫你见他?”
秦筝道:“已说清了。”
她一句说清了,楚承稷便也不再多问,朝她伸出手。
秦筝将手递了过去,在雪地里走了一阵,她手被风吹得有些凉,楚承稷的手却仍是温热的,攥紧后把人往上一提,秦筝就稳稳落到了马背上,后背紧贴着他胸膛。
楚承稷策马往回走,秦筝靠着身后坚硬如铁的胸膛,连日紧绷的神经才终于得以松懈一瞬,闭眼哑声道:“北庭出事了,娘子军也牺牲了好多姑娘……”
“我知道。”楚承稷说:“收到你的信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他在她鬓角轻轻落下一吻:“别怕,有我。”
只这一句,天塌下来了,她也不再怕的。
第136章亡国第一百三十六天
喜鹊带着娘子军扶灵已至泗水城城门处,街上的雪叫人清扫过,飘飞的雪花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凝固,就在青石板地砖上融成了一片水迹。
娘子军的姑娘们身着残甲,个个脸冻得通红,身板却挺得笔直。
马匹拉着的平板推车上,放置着一尊漆黑棺木,棺木上绑着一朵白色奠花,素娟叠成的奠花在寒风中簌簌抖动着,棺盖上落了一层浆纸似的薄雪。
沿街两侧都有围观的百姓,大家都静默无言。
守城门的官兵依旧拿着画像在娘子军中挨个核对,没有发现游医,这才下令放行。
喜鹊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这道城门,她们很快就能回到大楚的地盘了。
娘子军大军缓缓向城门口移动时,守城的小将视线在她们身上睃巡几遭,目光落到棺木上,突然叫停:“等等。”
门口的守卫瞬间又交戟拦住娘子军的去路。
喜鹊冷刀似的目光刮向那守将:“不知还有何事?”
小将朝着马车上的棺木努了努下巴,盛气凌人道:“开棺。”
一众娘子军瞬间面露愤色,围观的百姓也都震惊不已,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喜鹊怒斥:“这棺木里躺着的,是我们在漠北战场上战死的将军,借你陈国之道归乡,不是要受你陈国如此羞辱的!家国有难,你等鼠辈龟缩不前,我大楚女儿都上了战场,如今一尊棺木还乡,你这小人竟还这般刁难!你若想动这棺木,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她身后的娘子军瞬间背向棺木围成一个大圈,手中兵刃直指陈国官兵。
小将冷笑:“就你这点残兵,还想来硬的?本将军怀疑你们棺材里窝藏了朝廷重犯,来人,给我拿下!”
陈国兵卒们要上前,却在看见围在棺木前的娘子军们个个面露凶光,仿佛是从北地里走出的恶狼时,生生给吓得止住了脚步。
小将用鞭子狠抽了几下站得离自己近的几个小卒:“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拿下!”
小卒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喜鹊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喊:“父老乡亲们,我们背井离家北上,是为大楚而战,为大楚的百姓而战,也为家中老父老母、兄弟姐妹而战。今日只要我大楚的娘子军还有最后一人血未流尽,他陈国狗贼就休想动我将军的棺木!他日大楚收复汴京,若有江淮的老父老母北上前来寻我等尸骨,诸位且代我等转告一声,江淮女儿此生尽忠了,来世再尽孝!”
一番话说得人群里不少老妇老翁都红了眼眶,百姓们神情也愈发愤慨。
大楚分崩离析,各地势力割据,外敌来犯,北庭岌岌可危,到头来却是一支娘子军冲上了战场。
英魂归乡,却还要被那群不作为内乱之人开棺查尸,这是何等屈辱!
人群里一个汉子气得面红耳赤,最先嘶吼出声:“这帮天杀的狗贼!只会在背地里作威作福罢了,不能让他们开棺!咱们送娘子军回乡!”
这一声把不少百姓的心声都喊出来了。
人潮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对,不能让他们开棺!”
小将脸色铁青,下令让把最先起哄的那汉子抓起来,可围观的百姓们互相推搡着,一窝蜂朝城门处的官兵涌了过去,底下的小卒们被挤得只能连连后退,哪还抓得到人。
跟娘子军动手的那批兵卒,被百姓们抱腰的抱腰,钳臂的钳臂,手上的兵器也叫人夺了去,几乎是整个人被架走的,成功给娘子军让出一条道来。
巨大的人流推着娘子军们飞快地往城外走。
小将怒不可遏,下令:“再有阻拦军务者,格杀勿论!”
底下手上还拿着兵器的小卒,一戟还没送到阻拦他的百姓跟前,对方就扯着脖子对他吼:“我大侄子跟着主簿做事的,你动我一下试试!”
小卒无权无势,怕惹麻烦,毕竟真出了事,上头的人也只会把他们退出去顶罪,不敢真弄伤百姓,以至于全程都被百姓们压着打。
小将眼见底下的人个个都不顶用,连忙亲自去追,刚迈动腿就觉脚下似有千斤重,他低头一瞧,一个老太太正死死抱着他的腿。
老太太哭得叫一个凄厉:“救命啊,城门郎打人了,城门郎踢我一个老婆子,丧尽天良也,我这浑身都疼啊!”
小将激愤不已,一气之下正要真踢老太太,一群壮汉却围殴了过来。
“这狗杂种,老人家都打!”
“个小娘养的,扁他!”
有道是法不责众,聚集在城门口的百姓阻挠官兵的百姓成千上万,小将被揍得鼻青脸肿,却连是谁打的他都认不过来。
娘子军出城门后,就直奔十里亭,去同候在那里的两万楚军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