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咕咕’作响,车头上挂着的布条写着‘廷尉’二字,左右两边跟着数十名执戟士。
街上行人见了,无不退避。
车中放着一张矮几,聂嗣和聂抗相对跪坐。
“我的儿,这一次试探,可满意了?”聂抗抬起眼皮,眼神之中没有询问,只有笃定之色。
聂嗣抿抿嘴唇,“父亲为何这么说?”
“行了!”聂抗冷冷道:“在为父面前,休要耍花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么?你拳打长平郡王,无非是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警告雒阳勋贵子弟,不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其二,你是想试试看为父在雒阳有多少分量。我说的没错吧。”
“孩儿没想那么远,姒俭当众羞辱孩儿,孩儿气不过,所以才动手打他,没有别的意思。”聂嗣诚恳道。
聂抗却是不吃这一套,他冷笑道:“你在上洛郡忍辱负重,潜伏大半个月,歼敌十万,一举扭转战局。你觉得,为父看不出来你的心思吗?”
潜意思就是,你小子少装傻!
“孩儿没什么心思。”聂抗还是那么诚恳。
聂抗看着他眼睛,久久无言。
“我先前说了,你不是个冲动的人。若是你不打那一仗,我或许真的看不出来你的打算,但是现在你装傻也没有用。为父,已经看透你了。”
聂嗣低头不语。
见此,聂抗权且当他默认。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这雒阳城中,真正飞扬跋扈的人是没有的。那些表面上与你谈笑风生的人才更应该防备,你所担心的完全不会发生。”
顿了顿,他接着道:“那个朱逢生,你以后可以好好与他相处。明白吗?”
闻言,聂嗣松开衣角,上面已经被他抠出了一个洞。
“孩儿明白。”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入夜。
聂嗣坐在廊下,一双脚泡在湖中,脑子却是在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那个朱嘉,很显然与父亲的关系没有那么深厚,因为从朱逢生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可是,为什么突然就变深厚了呢?
想起马车上的谈话,聂嗣好像明白了什么,会意的笑笑。没想到,父亲还是个有心人。
这雒阳,果真有趣。
今日累了一天,聂嗣晚上也没看书,稍作整理便上榻休息。
烛火轻蔓,节节缩短。
至深夜之时,一道黑影倒悬于梁上,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瞳孔中倒映的是熟睡的聂嗣。
‘情报果然没错,这个家伙确实长得一副好面孔,这么死了着实可惜!’
‘唉,这样瘦弱的家伙,居然能击败十万叛军。’
‘情报是不是有错?’
‘不管了,先杀了完成任务。’
烛火即将熄灭,室内一片昏暗。
黑影悄然落地。
近距离观察,黑影不得不再次感慨。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男人,可惜,马上就要死了。’
森白的短匕握在手心,黑影一步步走近聂嗣。
待会儿,只要短匕轻轻一动,他的脖子就会多出一条再也无法愈合的红线。
叮铃铃!
细线串着的铃铛,离地一尺,在榻前围绕,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脚步忽停,黑影像是被吓着的猫一样,汗毛倒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低头去看铃铛。
短匕刺向聂嗣脖颈。
便在此时,聂嗣眼睛猛的睁开,见一人拿着匕首刺过来,聂嗣下意识一只手抓住匕首,紧跟着另一只手抽出布衾中的长剑。
刷!
黑影大惊,万万没想到聂嗣居然会有这样的安排,这么大的警惕心,更没想到聂嗣睡觉还带着剑。
黑影放弃短匕,后退数步。
短匕锋利无比,殷红的血滴在布衾上,疼痛从掌心传到身上,聂嗣冷漠的看着黑影。
自从经历战场以后,聂嗣的警惕心提升到极致,他很清楚自己的生命非常的脆弱,因此十分小心。
再加上,他的睡眠本就很浅,铃铛稍稍作响,他便能瞬间清醒。
“有意思。”聂嗣冷冷一笑。
黑影一楞,没想到聂嗣这么镇定。
便在此时,黑影忽然感受到一股凶戾之气从背后袭来。紧跟着它猛的侧身,只可惜速度慢了一步,一只铁戟削断它半截手臂。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它顾不得还手,身子一跃向着后庭而去。
栾冗猛虎下山一般紧随其后。
不多时,聂嗣便听见后庭响起‘扑通’一声。
片刻后,栾冗和崇侯翊归来。
“少君,它跳湖逃了。”栾冗一脸羞愧,今夜是他值守,没想到被刺客钻了进来。
“没事。”聂嗣平静的起身下榻,穿着一身素白单衣,走到那截断臂前,将其捡起。
轻轻的捏着断臂,上面还有一丝温热。
“是个女人。”
“少君如何得知?”崇侯翊问道。
聂嗣将断臂丢给他们,解释道:“上面有脂粉。”
闻言,栾冗手指划过断臂手腕,发现果然是女人用的脂粉。
砰!
聂嗣将短匕扔下,扯下一小块布帛裹住手掌。
崇侯翊问道:“少君,我们该怎么办?要通知主君吗?”
“不需要。”聂嗣摇头,“我来雒阳不过两日,刺客竟能如此熟悉我住的地方,你们以为是巧合么?”
闻言,崇侯翊脸色骤变。
“少君,府内有......”
“好了。”聂嗣打断他,“没有摸清情况之前,不要打草惊蛇。”
栾冗看见聂嗣的手掌还在滴血,说道:“少君,我去拿草药。”
“去吧。”
一炷香后,聂嗣跪坐着,案几上放着僵硬的断臂。栾冗和崇侯翊戒备的立在两边。
敷药以后,手掌已经不怎么疼痛。
他阖目沉思,想着刺客的事情。
如他自己所言,他来雒阳不过两日,不可能有什么仇人。如果真的是仇人所为,姒俭的可能性最大。不过说不通的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聂府具体住在什么地方的?
而且刺客的逃跑路线很显然也是准备好的,这么一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姒俭在聂府安插了眼线。
不过怎么说,姒俭的嫌疑无法排除。
除了姒俭,聂嗣能想到的,与他有大仇的还有一个人。
义阳王!
当然,除了仇杀,还有一种可能。
利益!
有人要杀了他,嫁祸给姒俭。
想到这里,聂嗣的思路豁然开朗。
如果他是那个幕后凶手,杀了廷尉之子,会发生什么呢?
今日自己刚和姒俭起冲突,一旦自己身死,姒俭肯定逃脱不了干系。
到时候,廷尉会和宗正爆发冲突,甚至火并!
想着想着,聂嗣忧愁的揉揉眉心。目前他对雒阳的情报掌握太少,根本没办法分析出凶手。
几个怀疑对象,感觉都很有可能。
“看样子,有人已经注意我了。”聂嗣喃喃的说着。
紧跟着,聂嗣将僵硬的断臂拿起,取出一只玉碗,一只匕首。
他小心翼翼的将断臂上的脂粉刮下,用玉碗盛放着。
“康弼。”
“在。”
“你明日去打听一下这种脂粉的来路。”
“属下明白。”
忙完以后,聂嗣也无心睡眠,一个人走到廊下,负手而立,默默的看着湖水。
他原以为自己应该暂时是透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注意到了。
而且,出手就要他的命。
这雒阳,果然是不同凡俗。
刺杀的事情,聂嗣最终选择隐瞒,之所以不告诉聂抗,那是因为他怀疑府内有眼线。
光禄勋府衙距离廷尉府不远,中间隔着一条中阳大街。
三月初六这一日,聂嗣拿着朝廷下放的文书来到光禄勋府衙报道。
光禄勋,职在宿卫宫殿门户,简单来说就是个看门的。比如司马门、止车门、皇宫内各个宫殿门口,都是光禄勋下辖的人手。当然,还有天子出行的奉车都尉,以及负责保护天子出行的骑都尉。
现任光禄勋名为田服,此人中等身材,相貌端正,虽在光禄勋府衙,却仍旧穿着一身虎鳞铠,显得他整个人非常的肃穆。
将聂嗣的文书放下,田服看着聂嗣,笑着道:“将你放在光禄勋,着实是屈才了。”
“大人说笑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效忠天子。”聂嗣道。
田服颔首,言道:“既然你有此觉悟,那我也就不说废话了。先前,你已经被朝廷御封为五官郎将,按照规矩,你可以单独率人守卫一宫。眼下各宫都有安排,唯独剩下两个地方暂缺,一是东观宫,二是长门宫。”
闻言,聂嗣思忖片刻,问道:“敢问大人,长门宫是什么地方?”
“先帝妃子所在之地。”
聂嗣秒懂,那不就是冷宫么。
“属下愿去东观宫。”
那个地方,他很早就想要去看一看,没想到,这次机缘巧合碰上了。
田服颔首,旋即喝道:“文中丞。”
“属下在!”一名灰衣中年人走上前。
“你去库房,将聂郎将一应物什速速取来。”
“唯。”
待那人离去,田服方才又开口嘱咐聂嗣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班,主要负责做什么,注意什么等等。
半个时辰后,聂嗣离去。
田服摸摸下巴,翻看着竹简名册。其实他完全可以将聂嗣插在其他重要的宫殿,但是廷尉请他喝过酒,告诉他不必将聂嗣放在那些地方。
他有点搞不懂廷尉的想法,把聂嗣放在一个冷门的宫殿,是为了偷懒么?
想到这里,他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