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车里的男人没有看于丝一眼,始终平视前方,副驾驶的秘书下了车,礼貌地对于丝说:“小姐您好,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
于丝面对秘书,瞥一眼男人,车窗在这一眼中缓缓关上。
“您是有什么疑问吗?”秘书继续说,拉回她的注意力,还有目光。
于丝笑笑,礼貌道:“是这样的,我在1913包厢显示器后边看到一个摄像头。”
秘书皱眉,停顿后,说:“那您应该跟经理投诉。”
于丝点头,“嗯嗯,原本是这样的,但壹号这个招牌不是卖给一个好大好大的集团了吗?新闻说,壹号易主后,旗下产业都换血了。我看经理和前台都是新人,怎么包厢没有清洁过吗?1913也是低消十万的包厢了,很容易碰上有头有脸的顾客,他们要是看见摄像头,那壹号馆不是又危机了?毕竟前头被资产抵押就闹上过新闻呢。”
秘书再次停顿,消化她这番话,随后问:“那您想让我帮您解决什么问题呢?”
于丝笑着摆手,张嘴就来:“我在卫生间的时候,听说壹号的幕后老板来视察了,刚才看叔叔从隐绛出来,那可是低消百万的包厢,我把俩消息一结合,叔叔肯定就是老板!”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她纯真地挑眉,似乎为自己猜测正确而得意,继续说:“我不信老板会有这种砸自己招牌的疏忽。如果不是疏忽,”于丝转向车窗,弯下腰,对着车内微笑道:“那就是故意的咯。”
后一句,她俏皮地说:“叔叔,你知道这行为是犯罪吗?”
秘书弯下腰身,伸出手,适时地打断道:“您好?您可以跟我说的。”又一次提醒。
于丝转回来,也站直身子,双手抄进口袋,等她的下文。
“您猜错了。这样,我们可以帮您投诉,到时候经理会联系您,帮您解决问题。”秘书递上一张名片,说:“如果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您可以拨打我的电话,我再帮您投诉。”
话已至此,于丝没有纠缠,接过名片,点头道:“好哦。希望可以好好解决。”
本来还有一句“解决不好只能请求警察叔叔了”,但在不知道对方什么身份的情况下,她也不敢贸然威胁。
车内人全程隐身,她也不在意,把事说得明白,是让他心里有数,她可以不计较,但他得感恩,销毁录像。
她潇洒地离开,转身被远处的警灯吸引,目光停留片刻,但对周围的混乱无动于衷。正好尤椿的车开来,司机摁了喇叭,她上了车。
秘书返回壹号馆,新来的司机透过车前境,悄悄望向车后座的男人。
他随性地翘腿,昂贵的西装裤从膝盖至脚踝绷展如帆,一道道笔挺的褶线无不映衬他腿型的完美。修长的手指叠于膝上,与他的气质相得益彰,仿佛为象牙键而生,但又没人能纵享。
他顺手拿起卡在座缝的摄像头,漫不经心地打量,慵懒地落下眼帘。突然耳边响起那句“叔叔”,黑暗之中又展眸。
司机神色一慌,立即收回视线。
不多时,秘书返回,上车后,扭头向男人汇报:“之前老壹号馆的见不得人的勾当。1913原先是专门招待政客的,老当家靠贩卖消息捞了不少。”
男人把玩着摄像头,面无表情。
秘书继续说:“已经通知下去了,地毯式清洁所有包厢。我们接手后的录像全部销毁。”
“拷一份。”男人突然开口道。
秘书随即明白,把今天的录像单独拷贝出来,发至男人的私人邮箱。
男人把摄像头递给秘书,目光同时在司机身上一带而过。
秘书秒懂,接过摄像头后发邮件给专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无风险辞退司机的一应事宜。
司机此时还不知道,他因为窥视隋弋而失去了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
于丝一上车,尤椿就靠在她肩膀,死死缠住她胳膊:“困死了让我睡会儿。”
于丝顺势把手表给她戴上,安静地做一个枕头。
尤椿舌头卷着睡意,唔哝着说:“钓着了吗?什么鱼啊?”
于丝这才说:“我在墙上看见摄像头了。”
尤椿立马不困了,挺起腰杆,脖子伸得笔直,骂道:“操了,是谁!”
于丝把她挽回来枕好,说:“我抠下来之后发微信问尤醉,现在壹号馆老板是谁。他不知道,但隐绛包厢今天有客,前后左右的包厢都没开放。他猜是背后的老板。”
“连旁边包厢都不能有人?这么大客户?”尤椿问:“隐绛是哪两个字啊?”
“隐藏的隐,绛紫的绛。“
尤椿了然道:“绛是皇帝用色,是老板的可能性挺大的。”说完也悟到了个中联系。大庙不会出现假香,除非是住持默许。
她估摸,于丝是利用名表作为身份象征,以此搭上关系。毕竟有机会对话,才能质问偷拍的事。她没多问,枕着她肩膀闭上眼。困意来袭,说话又含糊不清了,“你别回了,跟我睡。”
“我一宿挺贵的。”
尤椿憨憨地笑两声,说:“不要脸,谁要睡你。”
于丝闭眼一笑。
“许迦七没来,挺不好受的吧,丝儿。”尤椿埋头蹭蹭于丝的颈窝,温柔缓慢地说。
于丝转向窗外,笑容渐渐消失。
交警大队,接待室。
许迦七被铐在长桌的桌子腿上,闭着眼睛假寐。警察在通知幺姐的秘书杜悦,许迦七连闯红灯、拒绝交警拦截需要承担的法律责任。
情节较轻、没有对公共安全造成威胁,一般只扣分、罚款,警察之所以把许迦七带到交警大队,是对他的意图不是很明确。
杜悦一直强调结果,还拿出他从小到大的优秀社会表现,反复证明他并没有犯罪意愿,不仅积极接受处罚,还愿意额外进行交通法规培训。折腾一宿,天亮才把他带回去。
回到家,许迦七准备下车,杜悦憔悴地叫住他,他停下来,但没关上车门,冷风一下子扑进来,杜悦猝不及防地打声喷嚏。
许迦七关上门,抱歉道:“对不起。”
杜悦语重心长地说:“幺姐为了能够天天陪你,把公司丢给我,就怕你看到别人父母健在,心里有落差。而且你说她一年给你花多少钱?迦七,你早不是孩子了,应该感恩,她不欠你,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
许迦七神情木讷,也一声不吭。
杜悦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儿使不出,想到他身世不好,总是沉默不语,说得重点就脸红,又于心不忍,到底没再管这闲事。
“行了,先回去吧,早点休息。”
许迦七下了车,一进家门,珠妈相迎,看到他一袖鲜血,吓得捂嘴,赶紧伸手,要帮他脱下来,“我看看!流了这老多血!”
“没事。”许迦七淡淡说。
珠妈不问,转身去给他下了面。
许迦七上楼后,幺姐砸毁的房间已被清理干净,碎掉的瓷器一片片收进木盒,再包覆一层皮革。这么精细,也改变不了破碎的事实。并且已经是今年的第六只了。
六只,差不多了。
他走进书房,拉开抽屉,取一沓未开封的牛皮原色信纸,回到桌前,展开一张信纸,笔尖悬空,掠过十几行,最终在信纸下方落笔。先写署名,再写结语,然后是称呼,最后是正文。
署名,许迦七。
结语,敬上。
称呼,姑妈。
他写得很快,笔尖走过纸面的沙沙声刚起,信已经对折,放入信封,封好蜡印。早上雾还没散,他已经又出了门,前往邮局,选择邮寄挂号信,地址填了幺姐的公司。
明明刚放弃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尤椿却能秒睡,陈疏似乎都不如她的睡眠重要。
倒是于丝,半夜三点还在侧躺,开着小号微信,亮着跟许迦七的聊天窗口,发不出去,也关闭不了。
尤椿入梦前迷糊地问她,怎么能这么喜欢许迦七。
她没回答。
她翻开偷拍的许迦七在球场上驰骋的照片,想起初一那年,他已经超过同龄人的身高,考试拿奖时永远是第一排第一个,升旗做操时却永远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
所有人说他发育早,可能初三就不长了,他初三已经长到一米八二。
他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每次谈到理想的话题却总是篮球,实在不行足球也行,羽毛球,乒乓球,都可以。
老师一直很头疼,觉得他不在实验室里研究原子弹,就得在联合国舌战群儒,大杀四方。总之不能干体育。
可惜他们当时不在京西的学校。那个县城,老师的偏见很容易左右学生的判断,谁都觉得许迦七得听老师的话。他不听话,老师生气,他们就忍不住孤立他。于丝是唯一支持他选择体育的人。
尽管很多人说,于丝如果不支持许迦七,许迦七就不让她天天给他送饭了,不让她跟在他屁股后头傻笑了。她那都是不得已。
她还为此报名市里的啦啦队培训,每周坐一个小时长途汽车去训练。
起初因为四肢不协调,没有节奏感、力量,教练每周劝退她一次,但她倔,像头驴,听不得别人说她不行,硬用实力让教练闭上了嘴。
后来她可以领队了,许迦七爸妈去世了,被姑妈接到京西,学起了小提琴,成为音乐大厅冉冉升起的新星。再也没有碰过体育。再也不让她送他根本不爱吃的小桃酥。
他说,太甜了,他不爱吃甜的。
那天,她听不明白,歪着脑袋,绷紧腮线,揣着饼干盒,盯着二楼的窗户,站在他家门口半天。他狠心得一次也没透窗看过她。
太阳正大时,她走了,不是想通了,是跑遍县城,买了不甜的桃酥。她想让他尝尝,不甜的真的特别难吃。
群里这时谈论他要去京西了,她把单车骑得车轮冒火,赶到火车站,却怎么也找不见那抹纯白。打开群才知道,他姑妈有一辆奔驰,早早把他接走了。以后无论远近,他都不会坐火车了。
她当时立志,长大了一定要买一辆奔驰。
她盯着聊天窗口不知多久,通知栏突然弹出一条天气预警——
“预计明日我市将出现强降雨,部分地区伴有雷电和大风,局地可能有50--80毫米降水,预警级别,橙色。”
她关闭通知,发了一条朋友圈——
“如果明天暴雨,我就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