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元玉山上晴空万里相反,今日的幽州绝大部分地区都停云霭霭。
临近云龙国边界的上空虽说雨水已毕,但呼啸而来的西北风未止,大朵厚重的染墨棉花在空中飘忽不绝,不知何时又要引来新一轮雨落。
就在层层迷蒙云烟后,一条身覆月白鬣毛、颈背银色焰环的巨龙正遨游在湛蓝苍穹下,兰泽寻觅着记忆中的路径。他穿越一环扣一环由云彩萦绕的界线,终于到了一片怪柏茂密、互相轩邈、湖光如镜之地。
兰泽徐徐降落在湖边,还不等他幻化成寻常形态,就听风中传来低吟:“贸然归界,所谓何事?”
此声飘渺难觅踪迹,清冽如玉的音色,让兰泽记忆犹新,他立即在湖边垂下昂首的头颅,向前方俯身行礼:“回禀尊君,依照尊君之言,臣下至魔界上空开展攻势;但苦于魔界地脉与那位宛如梅花的魔族,冰封霜冻效果甚微。”
“一梅树演化的魔族都奈何不了,你的能为有些差。地脉也奈何不了吗?”
湖上水雾渐起,蒙蒙中,本在风中飘荡的声音又落在了这些烟波袅袅内,似乎兰泽眼前的湖上即将闪现什么动静。
兰泽十分惭愧,他也没成想,那名唤作霏凉的魔族可抗衡严寒;如梅花的特性一样,众芳摇落独暄妍。
他对尊君的责言未有异议,甘心接受评价后又谦卑地答复尊君的问题:“地脉犹存唤作霏凉的梅树魔族气息,尚可抵御寒冬,不过依臣下观察,地脉难以像霏凉一样置身事外。”
对方听罢兰泽所言,忽而转移话题,再次回归了最初的鞠问:“你归界,所为何事?”
兰泽龙首贴附在岸边青草上,他嗅着泥土中杂糅混合的草香,稍作迟疑,对未知身在何处的尊君提出了诉求。
“地界的纠纷由地界解决,孤已打破界定助尔等一回。”
尊君语气冷漠,轻描淡写地推诿了兰泽,随后他又听到兰泽对其诉求的阐明:“臣下感激尊君相助,也深明界定不可违,但臣下隐约感觉霏凉此魔,不像是生于地界的魔族。”
“哦?活着莅临孤天界边境的妖族有几?”
“回禀尊君,只有暮雪与兰泽两位妖族,但……”
兰泽还未言尽就被尊君断然制止,前方飘渺烟波中再度传来悠扬之声:“天界有梅树吗?”
兰泽先是一愣,随后又仔细回想了天界自己涉足所见,天界树木百草远观与下方地界相差无异,但稍微留心靠近便可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他思量几许,最后只能心服地答道:“尊君所言甚是,天界草木与地界迥然,梅树自是不存在于天界。”
“玲珑石也非天界所有,但她却可演化成形,拥有独立生命;偶有超乎认知寻常的事物存在,本为正常。归根结底,是你之能为无法克制能抵御严冬的寒梅,寒梅有灵更不惧风雪,你应潜心修炼,认识到自身不足。”
尊君言之有理,兰泽认可自身修为不够,也明白尽管属性相克但只要自身足够强大,这些皆可成为空话。好比之前,他与自身拥有燎炏之力的云昱交锋,冰与火相击,倒是身为冰的他更胜一筹。
可兰泽不认为云昱的燎炏足以对付霏凉,或者,术法优渥的霏凉惧怕麟霜?
兰泽想到交战时,原与麟霜交手的霏凉在空中扬起落梅,知会正与他交战的苍独狱对换位置;后来,兰泽与霏凉相攻,便感觉与霏凉的战况不如预想顺利,反倒十分胶着。
霏凉能轻松地接应下他的冰刃,又无惧寒毒,与其说不惧,倒不如言他的攻击都被霏凉当作了养分。
兰泽又回想到他离开魔界上空前,遇到的那位玉红长发的魔族,从他手持魔刀这个细节不难辩别,他所遇见的魔族是新的魔尊。但那红发紫眼的魔尊所焕发的气焰,更让兰泽疑惑,他与玄璃的气息有些接近又有不同,魔尊气息中的血气,令其感觉有些印象却十分模糊。
经此一战,有些事态逐渐清晰明了,有些状况又如兰泽前方的迷雾,难以捉摸透彻。
依照尊君提示,摧毁魔刀的方法是摧毁魔界地脉,现在地脉与霏凉紧密相连……亲临魔界,还要免遭魔息侵扰,只能携玄璃一起。
兰泽沉思对策,忽而觉察到此番战役错子,他不应该谢绝玄璃的热情,不应该轻看玄璃的能为——还是因为他的于心不忍和对自己的自信,从而造就了此番结局?
“你脸上的悔意是为何?”
不见踪影的尊君对兰泽眉宇神态了如指掌,教兰泽有些戚然,尊君与天界山川水迹似是相融,不必亲临即可通晓一切。
“回禀尊君,臣下仅在汲取经验教训,以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起身。说来听听,你有何高见。”
兰泽一听尊君有兴趣倒一时失语,马上化成素日的清冷身姿,先朝前方低首方才昂起头,未有犹豫,对难见其踪的尊君直抒己见:“臣下不该轻看玄璃能为,玄璃应与臣下趁魔界对人界开战时绕后对付魔界地脉;臣下未料魔界尚有霏凉此等能为的魔族,轻敌为忌;又与霏凉交手胶着,浪费时间精力,没能及时觉察霏凉弱点;臣下本该冷静思考谨慎应战……”
尊君冷不防地闯入兰泽的自省,语气冰冷略有不耐,简明扼要地直指兰泽的过失:“心绪不宁、自乱阵脚、勇而无谋、操之过急;若非孤怜惜,真不知你还会笨多久。”
兰泽心知肚明,连忙将右手搭在胸前,低首俯看脚边浅草,心悦诚服尊君的言语:“尊君所言极是,臣下太过自负了,以为登顶天山后便可像暮雪一样,拥有与魔尊持平的能为。”
“每一生命皆不同,此念头尽早抹去。自负是一,因情影响思虑更甚;暮雪珠玉在前,要引以为戒,玄璃首先是玲珑石是助你毁灭魔刀的器皿,其次才是你所见的妖族。”
“是,臣下谨记。”
毕恭毕敬地应答时,兰泽按在胸口的右手掌心不禁因尊君所言微微加力,他也曾如尊君所言,优先将玄璃看作是玲珑石。
或许是一眼留心,兰泽与她在心境中初见那一面,便让他暗暗记住了这位不知礼数的小妖;即便知晓其真身后,兰泽第一反应也是意外和欣喜,而这番欣喜,是他不必醒后费心寻觅其踪所致。
“若无它事,尽早坠界,地界还有你未知的状况。”
湖面在二者谈话间已朦胧一片,风流愈发行径缓慢潮湿,前方的白雾不经意地向兰泽靠近,似乎与尊君一样遣送催促他离开此地。
兰泽双眼翕动,临行前再次重复了一次诉求:“臣下依然认为,铲除霏凉与魔界地脉,最优的方法是尊君恩赐臣下向焃鹑借力。”
毫无意外,尊君拒绝之音再度响起:“不谈越界,焃鹑年幼,能为不及;燎炏与焃鹑之威相近,孤说过地界的纠纷,地界自有解决方法。已入天界的你,要明确自己的位置。”
最后一句提醒听起来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对尊君行事略知一二的兰泽不敢再提此事,他朝前方的烟波行礼后再次幻化成龙身腾云离去。
湖面的迷离水雾在兰泽离开后开始慢慢收敛,朦胧雾后的明媚又再度回归湖面,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水波荡漾,光彩熠熠。
兰泽刚才所处的湖岸对面,一道身影随着烟雾飘散渐渐显露;此位正是不久前躬亲坠界,帮助玄璃脱险的白衣少年,更是与兰泽隔空对话的天界尊君。
尊君把玩起腰间所饰的玉佩,低首看着跟前随风泛起微波的湖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没过多久,一声熟悉的问候又从身后的林中传来:“尊君您去哪儿了?方才焃鹑的重生之景愈发灿烂,我都看了好一会儿。”
“你想说什么?”
相比较为兴奋的林中叫嚷,尊君不痛不痒的回应显得十分冷淡,听起来像他对自己境界内较为罕有的生命并不在意。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转而用平缓地语气,小心地试探尊君的态度:“臣下斗胆问尊君,您会襄助她吗?”
尊君摸挲着左手中的玉佩,不假思索地表露了态度,言语中还有对这位不敢正面的鸖羽的不满:“归属天界,孤自会思忖,与天界没有联系的孤何故关心?倒是你鬼鬼祟祟,越来越没规矩。”
“臣下谨记尊君不愿以此貌会面。臣下怎会有心冒犯尊君,惹尊君不悦?”
鸖羽连忙表态,今日的尊君比以往更难揣度心思,难不成尊君坠界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身为天界的一份子,鸖羽并没有尊君不坠界就可通过烟雾,探查地界情形的能力;作为探知巡查一方边境情况的鹓鸾,他只知尊君才从自己管辖的边界回到天界。
“你还有话未说。”
尊君一语中的,直指正分神的鸖羽此番前来的最终目的。
鸖羽有些慌神,他赶紧摇摇头,哪怕尊君不再面前也是朝尊君所在方向低眉顺眼:“臣下,臣下有些疑虑,他,是否归属天界?方才臣下注意到,焃鹑木对他记忆犹存,重生的焃鹑甚至还询问臣下……”
“孤自有定数。”
尊君中断了鸖羽的言辞,随着话音降落,他也将左手握住的玉佩垂下,离开了微波涟漪的湖边。
躲藏林中的鸖羽自是觉察出尊君的离去,可他还是对刚才尊君所在方向低首点头,礼成后才展翼离去,继续巡察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