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尹看着玄斓牵着童女,背影渐行渐远;就在他迈出脚步想要追上她们的一瞬,玄尹便觉周遭环境再变:熙攘的街道,日落闷热的黄昏,人来人往的景象开始分崩离析。
眼前的回忆之貌,如遭到重击的铜镜飞溅碎裂,令玄尹当即陷入一片黑暗之际。
除开能见到自身散发出的微微光亮,玄尹还能看到黑暗中有无数闪烁着记忆的铜镜碎片;当这些碎片与他擦身而过,原本静止在碎片中的画面,即刻如泉水般踊跃而出,在他面前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景。
玄尹在这些碎片中,率先见到了镜中所映射出的,他为那瘦小的孩子赐名之景。
当年的玄尹握着童女的手,二人一同牵引着毛颖挥动,在桌上的竹纸中一笔一画地写下了玄尹为其取的名字:玄琰。
玄琰十分认真地盯着纸上那深刻有力、勾勒好看的墨迹;奈何她识字不多,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只得对身后的玄尹发问:“师父,这是什么字啊?火火吗?”
玄尹笑了笑,又与她一同执笔,在边上写下了三个字:玉、王、炎。然后玄尹松开她的右手,将玄琰手中的毛颖放下,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着纸上的这几个方块字,耐心的与玄琰讲解。
“你说出生时豆子噼啪作响,师父推测你应是在暑热之日出生。这‘炎’字,你看它有两个火,一个火就足够温暖了,但你看这里有两个‘火’,所以这‘炎’是特别热的意思。”
玄琰听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接着她也伸出了小小的食指,俯身点向竹纸上的这几个字:“师父我明白了,所以这个字,也是读‘炎’对吗?既然是炎热的意思,师父,为何不让我用这个字,反而要用旁边还加了个‘王’的呢?”
听到玄琰这么问,玄尹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开始为玄琰解释此字的含义:“为何用此‘琰’非彼‘炎’?你看它左边还有一个‘王’字,这意味着我们的‘琰’字摆脱了炎热的意思,实则从玉。玉呢它是是一种温润好看的石头,改日为师借你玄斓师叔的石头给你看看就知道了——右侧的‘炎’字寓意着降生暑热之时的你,豆子虽小,但迸发的生命之力却令人讶异不是吗?玄琰,你若能在三个月后通过试炼,有资格留在元玉山,师父相信你,将来定会如玉石散发的色泽那样,若升腾的火苗般绚彩美丽。”
玄琰懵懵懂懂地左右瞧了瞧纸上了字,或许还有疑惑,但她还是选择朝背后的玄尹点头,并认真地看着玄尹,对他承诺道:“好!玄琰一定做到!不让师父失望!”
此处的回忆至此终止,时过境迁,在记忆中,这看着身板矮小,内心却坚心守志的玄琰,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元玉山首席弟子了——玄尹不禁伸出手,想抓住这枚有关玄琰的记忆碎片,却见碎片还不等他触碰,就化作浮沫消散。
紧接着,无数碎片接踵而来,它们繁剧纷扰、迷离扑朔,让玄尹不得不停下脚步,思绪也被这些画面一次又一次的牵动。有些事玄尹还清楚记得;有些事情则细节模糊;有些事又教玄尹心中纳闷困惑,不知这些记忆是否是他的亲身经历。
玄尹不大明白,为何会深陷与此,此境不像是他的梦境:虽能感受一切,但一切又都不受他的控制。
他定了定神,在目不暇接的记忆中,试图保持清醒,再度思索起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
魔刀、伤口、鲜血,玄尹合了合眼,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原来是他的生命走向终点了吗?
若是如此……与常人畏惧死亡的心情不同,大致了解了为何如此的玄尹,此时反而感到轻松释怀。现在的玄尹,可算是身无负担,没有元玉山掌门的职责禁锢,不需要再为元玉山为人界忧思了。
“我只是我了,如今我终于又变回了只是玄尹的玄尹。可你,早已不再人世,早已不属于我。”玄尹第一次坦露心声,他终于有机会有勇气说出这番感慨。
物是人非事事休,午夜梦回魂漂泊。
纵使相逢难相识,曾为惊鸿留明镜。
玄尹看着这些碎裂的记忆,曾经总在他左右的身影时隐时现;伴随着她的声音,一静一动皆让玄尹心弦缭乱,忍不住将右手轻握。
就在此时,玄尹忽见一卷槐花遮眼;然槐花悠悠无槐花香,待眼前的繁华消散后,他竟见到了从记忆碎片中剥离出的身影——这位常以兰花做饰,在自己心中不愿提及,更不敢去回想的玄斓。
面前的玄斓仍是一副俏丽之姿,眼神却比玄尹印象中,添了几许优雅与娴静。
玄斓看着玄尹,将手中拿着的白色兰花放到鼻端,蜻蜓点水般地嗅过芬芳便将其递向玄尹。她一双秋水剪瞳轻颤,芳靥嫣然,丹唇一张一翕,玉润珠圆之音充盈玄尹双耳,令他心神恍惚:“师兄,玄斓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师兄一起隐退。”
玄尹怅然若失,他端详着面前的玄斓,这位他曾经的师妹。
多年前的时光,玄尹自然不会忘怀,他与玄斓,也是有着非比寻常、心照不宣的关系;但这一切,都因玄尹获师尊赏识,一朝破例成为首席弟子而黯然落幕。
元玉山的规矩向来就是掌门断不可有私情,且在下一任掌门继任后,与之同辈的大部分弟子会自元玉山隐退;若这些弟子要留下继续担任师叔,也要经过试炼筛选,合格者,方能成为后辈的师父。
面对突来的提拔,面对渴望的茕冥剑,面对最初的期盼,玄尹迟疑了。
他不是没有机会开口婉言谢绝,历代被选中担任首席的前辈中不乏有谢绝的先例,只不过婉言相拒者,日后或多或少地会被同门排挤、另眼相待。
茕冥剑与玄斓,二者不可得兼。
执掌元玉山、引领诸位平衡两界、警觉魔界重来的重任,和未来隐退后与玄斓的长相厮守相比,显而易见地,玄尹选择了茕冥剑,选择了将心中的儿女私情隐去。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缱绻情话,人约黄昏后,在茕冥剑的跟前都成了一出笑话。
埋葬深渊的情愫,往昔的懊恼与无能;玄斓那出乎意料的安静与释怀,双方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最终交织在一起,酿成了雪藏玄尹心底的苦酒。
这坛名为情的苦酒,伴随跟前玄斓的身影骤然开坛,酒香四溢、缭乱心神,让玄尹神情迷离难以自拔。
“最后,你也,成了入住云锦宫的兰妃,为诞下云昱香消殒命。”
“最后,我也,没能有勇气忤逆师尊之命,带着幽兰雪赶往云锦宫为你谋求一线生机。”
“玄斓……”
玄尹不禁呢喃着,将愧疚自责和爱慕之情酿成的酒自斟自饮。
玄尹渐感意识模糊,但眼前的玄斓却依旧清晰明媚,声音比花瓣落于掌中更加温柔:“师兄,倘若你不当掌门,我们顺利隐退;我们的孩子,会比云昱更聪慧可爱,你说是吗?”
这句话明明是语调柔和婉转,但在玄尹听来却如霹雳惊弦,百感交集:若非他的纠结,若他当年能为她违抗师命送去幽兰雪,也许玄斓不会因难产而与世长辞。
玄尹犹记得,在玄斓被迫离开元玉山的前一夜,她装作没事人一样跑来邀请自己前往昔日二人的相会之地。
玄斓当初无奈地含笑,对他说着心里话,可越说,玄斓的笑容再也绷不住,语句也开始染上了沉重的鼻音:“师兄,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我们常言的宿命?步家那初选太子妃的女儿,逃了一次,以为这辈子再和他们无瓜葛,怎会此番遇上了逃不掉的王命?步家男儿可为国歃血,女儿却总为闺中待嫁位高权重的后嗣。我不要过被摆布安排的一生,我不要嫁给这些王公贵胄!可没想到,我也不知为何,怎么就没能逃过呢?云泓这个混蛋,看上我什么了——师兄,我想逃,可我,可如今我忽然发现,越长大越不能像我八岁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玄斓……对不起,我……”
“师兄,我从来都不需要你的道歉。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不过是像以往一样,和你一起骂骂师叔罢了。明天天亮,我就要和那个疯子去云锦宫坐牢了,三宫六院,宫规森严,我又要回到这样的地方了。”
“讽刺,太讽刺了,我玄斓兜兜转转几十年,居然又回到了原点。“
“我钟情的人会为了茕冥剑舍弃承诺,我却还是心存侥幸,在这里傻傻地等着他……这样也好,也好,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师兄,你心里,还对我有一丝、哪怕一毫的情意吗?”
玄斓那晚的话如藤蔓蔓延,不一会儿便盘踞了玄尹的心间,让他百感交集。在这些感慨、悲伤、愤恨、谴责的话语间,玄尹逐渐丧失了理智。
眼下的玄尹也顾不上眼前的玄斓是幻觉还是其他,只是一边摇头口中振振有词她的名字,一边步履阑珊地赶往玄斓身边。
若玄尹还能回到过去,再次面对那样的选择,他一定说什么也不要茕冥剑,哪怕遭受排斥,不再受到尊重,他也不想接过茕冥剑。
首席弟子,掌门之位,这把茕冥剑要它何用?!
茕茕孑立,窅冥却尘缘。
“是,是我!是我手执茕冥剑,亲手斩断了对你誓言的将来。”玄尹不由开口,词句如刀锋,划破心中长久以来用责任编织的绸缎;这些绸缎所不断遮掩的,心中不敢流露的私情,最后却因此葬送了玄斓的性命。
兰花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尘缘相误,无计留风月。
就在玄尹不曾多虑奔赴所爱时,身边的黑暗早已蠢蠢欲动,未被玄尹觉察,潜入心扉,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