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2上:南风乍起军书急,蜗角相争烟尘息

懿宗皇帝的圣诞寿宴也不止三天,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直持续到了新年,正月元日这天,在大明宫外朝含元殿,李漼接受了文武百官、诸州朝集使、国子监诸生、四夷君长或使者的拜贺,也接受了群臣所上的尊号:“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皇帝”,他所受的第一个尊号还是八年前的正月,当时只有六个字:“睿文明圣孝德”。虽然他未必承受得起这六个字,更未必承受得起这十二个字,但是他还是接受了,有唐自高宗、天后以来,有所成功则群臣因事上尊号,无所事事则因时上尊号,已成为一种制度。

当然也有却而不受的,也有受而复去的,他父皇在位十三年,文治武功,光被天下,却一次尊号也没有接受。克复河湟,百官请上尊号,却以为克复河湟乃宪宗之志,乃加顺宗、宪宗二庙尊谥。可是他不是他父皇,不想效颦弄拙,六个字也好,十二字也罢,都不过是一曲新词一杯酒,饮之,上下皆欢,有何不可!

且路十的话也有理的,圣人屡克祸乱,岂非继列祖列宗“英武”之姿?岂非“明德”之效?岂非“至仁”所化?既有英武之姿、明德之效、至仁之化,非“大圣广孝”而何?

初二拜谒了太庙,第二日李漼便下诏书以酬,以曹确兼尚书左仆射,以路岩兼尚书右仆射,以于琮兼户部尚书,加刘瞻知政事衔,当然主要还是嘉四相辅弼朝政,平定徐州之功。

唐初建国,因隋三省六部而不改,以尚书省长官尚书令总领百官,仪刑端揆,是为宰相。后因太宗皇帝为诸王时曾充此职,故贞观以后,尚书令一官缺而不授,以其副官左、右仆射领尚书省。虽权势不竞门下、中书侍郎,然其位次犹在二者之上。故敬宗宝历元年,李绛以右仆射受召归朝,犹争旧仪,以为“仆射,国初为正宰相”,上任之日,宰相送之,百官立班,中丞列位于廷,尚书以下每月当牙!

路岩虽是一腹心事,年四十四岁便致得此官,心中也不由地大欢喜,谢恩回宅,亲戚故旧便填了门,吃了一日一夜酒,第二日晏起,饮食才毕,边咸、郭筹俩个便将了窦滂书子递了过来——

腊月二十九日,南蛮以奇兵渡江,官军大败,陷嘉州,监军张允琼、刺史李忞脱身走,忠武都将颜庆师战死。

这是第二封书子,第一封是腊月二十日过来的,于时南蛮也是用奇兵翻过雪山,自嶲州掩袭沐源川,兖海军黄卓部五百人全军覆没。蛮兵着兖海衣袴,诈为败卒,于十四日隔岸呼船,竟然得过,陷了犍为。

此事到现在朝廷犹不知晓!安再荣退守大渡河后,路岩便使人讽过窦滂,若想无罪,天长节至上元节间,最好谨慎奏报!这厮大猾,使了张允琼押军往嘉州,断了北司的耳目,又将军情私书报过来,意图绑上自己!

路岩看完是出了一身冷汗,问道:“为之奈何?”郭筹道:“事急矣!嘉州北至成都已不足三百里,虽有汶江、峨山诸山相阻,然蛮兵大雪陂犹可越,此当不为难!窦滂非将帅之才,麾下虽有忠武、徐宿…”路岩蓦地将案子一击,嚷道:“窦滂非将帅之才——二公当日可非此言!劝我置定边军又谁耶?”边咸俩个流矢跪下,磕头请罪不已。路岩跳起来,将案子一踹,嚷道:“磕碎头颅,解得我忧否?”边咸与郭筹对视了一眼,起身了,缓声道:“相公但能为圣人了得心事,此事何足惧哉!”郭筹笑道:“是哉!”

路岩扶了一下头额道:“尝试说之!”退坐到了榻上。边咸道:“相公扬马抑康,圣人为何许之?”路岩道:“理应如此,戴可师覆军,几丧淮南,马举解泗州之围,乃全局胜负手,更兼独力平定淮南,居康承训之上有何不可?”边咸点头,道:“言虽如此,却非圣人之意!相公岂不见康、马受赏,杨玄质、杨复恭不与,昨日相公受赏,北司诸贵又不与!”郭筹道:“相公以杨氏为忧,圣人又何尝不以杨氏为忧!”边咸道:“此事我二人已熟计,亦有所为矣!”路岩一惊,道:“何事?汝等妄作,累我已非一二事矣!”

边咸道:“圣人天长节,亓军容卧疾不朝,相公可知是何缘故?”路岩道:“何故?”边咸道:“是我二人买通了他门下食客,劝其乞骸骨以为寿礼,则不独可全一身之富贵,亦可保子孙之富贵,一如杨氏!”路岩道:“彼从了?”郭筹道:“表状已上!”边咸道:“杨玄价与亓军容一时受任,今亓辞而杨不辞,是以圣人亦不肯赏三杨!”郭筹道:“杨玄价既不识进退,相公便推他一把!”

“如何?”

“弹劾康承训而贬之,康承训既得罪,则杨玄质同罪!则杨玄价亦将受其累,不得不请辞!杨氏既去,则圣人之心事了,则相公之心事亦了!”

边咸道:“或者还可就势排走曹确,此人直古,见康氏得罪,必亦引罪请辞!”路岩抖了拦袍袖,露出手要击,却又问道:“杨玄价若不肯辞奈何?”边咸道:“圣人贬康承训之前,必命新中尉,如此右军可无虑!杨玄价不辞,则请圣人下诏,择诸军使年资最老者代之,彼安敢拒之?”路岩点头,抚掌道:“妙哉,卧龙凤雏故不足称二公之智!事不宜迟,可写表来!若朝中先得蛮情,刘瞻必然发难,我则狼狈矣!”边咸与郭筹相视一笑,道:“此表写好多时矣,昨晚又据情有所删改!”朝门外唤了一声,青衣小厮便抱一个锦匣进来。路岩看了,署了名便吩咐备车,往内宅脱了燕服,换上紫袍玉带,着意整饬一番才出了门。

天子此时还住在兴庆宫,自新昌坊过去,也就三坊之地。元正七日假,宫中清静,通阳门不开,路岩也没有走南边的明光门,直接往西边去。同昌公主年前感了风寒,一直没好,圣人与娘娘心焦,使得一众内侍、太医如梭,不是走金明门,便是走同光门。也是凑巧,人到金明门外,前面驺骑便报了过来,说韦内相人已到同光门外了。路岩流矢使人去约住,车马便过去了。到了时,韦保衡便拜了过来,身子未起来便道:“仆射有何要事?圣人相召,恐不能久候!”路岩携着他手道:“那走着说!内相,公主玉体和乎?”韦保衡道:“伤寒之疾,非一时可瘳,圣人相召,便是为此!”

路岩心中稍安,道:“内相,我这里有一份表状,愿托公上呈天子,岩在此待诏!”韦保衡接了,问道:“下官冒昧,可闻一二?”路岩道:“劾表也!”韦保衡道:“谁耶?”路岩道:“康河东!”又道:“公可展看,若能连署则大佳!”韦保衡道:“公主之疾,下官是五脏俱焚,此事容下官细思之!”路岩抬手道:“好,劳公代呈!”韦保衡便进去了。路岩便在门下站着,也不与阁门使交通。

韦保衡进门不远便展开看了,路十起笔还是谢昨日擢升之恩,然后说自己愧于受恩,再便说到愧,一是不能燮理阴阳,致有徐州之乱,二便是不能早用良帅,致使河南、淮北二三十州久罹兵火。然后才转入正题,所劾康承训的罪状与刘汉籓得着的那份状子几乎一样,便是逗桡不进、贪虏获、不时上功。罗列之后,便说淮南不得马举,则庞贼必然拔泗州,大乱淮南、江南;河南不得张玄稔,则国家之兵尚不得休。愿重贬康承训以劝忠义,以慰百姓云云。韦保衡还未行到积庆殿便有了主意,这名他得署,路十要与北司死掐,便少不了自己这把火,路十败了,他便趁势入主中书,胜了,便可算是为南牙出了一把力!

到了积庆殿左近,韩文约便迎了过来,嚷道:“内相,圣人在偏殿有一会了!”到了殿内,便见郭淑妃也在,韦保衡上前拜了,李漼唤起来道:“同昌究竟如何了?朕本要来看的,又恐怕倒累了她,故唤了你来问问!”郭淑妃道:“医官也好,奴婢也好,见圣人如此忧心,估摸着也不敢说真话的!”韦保衡汩泪拜在地上道:“臣调护公主不周,忧及陛下、娘娘,实是罪该万死!”李漼道:“这不是请罪之时,但说公主病情!”韦保衡流矢抹泪道:“公主病虽未瘳,然已大逾前时,昨日晚便用了半碗粥,夜间咳嗽多痰,眠亦不足,今日近午方醒,起即食粥一碗,虽间有小咳,精神已长,不乐长卧矣!”李漼松了一口气,又太医似的,问了一堆望闻问切的话才放了心。

郭淑妃道:“也是同昌贪玩,寻梅寻雪寻出这无妄之祸来,你也别自责,得休息时便休息,别一个好了一个又病了!”李漼点头道:“是这话!告诉同昌,将病养好了,过些天朕与她阿娘来看她!你回罢,别让同昌望念!”韦保衡拜下应了,将路岩捧出道:“启禀陛下,路岩有奏!”郭淑妃便先走了。

李漼接了问:“路岩的表如何在你手里?”韦保衡道:“路岩现时便在同光门外,臣恰好遇着,知臣面圣,又欲臣连署,故托臣转呈!”李漼看完,问道:“汝名何在?”韦保衡道:“陛下急召,臣不及署名!”李漼道:“汝欲署乎?”韦保衡拜下道:“臣欲署,路岩所劾,实有其事!”李漼顿了顿,问道:“汝可知,朕若可此奏,势必牵联中尉、枢密!”韦保衡道:“臣知之,举贤受上赏,非其人则同罪!”

“知之奈何联署?”

“杨氏兄弟虽为中尉、枢密,然杨氏非北司也,使杨氏即北司,则臣名愈不可无!”

李漼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使人去召路岩,君臣三人将事平章妥了,当天便使枢密使西门季玄上任右军中尉,韩文约任下枢密院使。第二天一早便发出了康承训贬诏,贬其为蜀王傅、分司东都。同时任命户部侍郎、判度支崔彦昭为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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