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合回屋里找了一个破板凳坐下,“森叔,你今年贵庚?”
森叔很认真地听,“啥根?”
夏合把板凳移到床头,凑近他说:“你今年几岁了?”
森叔抬头回忆:“一把年纪了,大概97。”
97,周大山34岁,差了辈,夏合:“你把周大山拉扯大不容易啊。”
“都是苦命,大山被狠心爹娘遗弃,遇上我无老无小,算命先生说这就是命里的数,这孩子就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我一定得收。”
“哦,原来大山是你抱养的?”
森叔很坦然:“啊,那年冬天去镇上办事,车站捡的。我不是没给他找人家,那时候物资紧缺,买什么都要票,大家伙勉强养活自己,家里人都不够吃,哪里愿意多个孩子,我也不想让这小子跟着我受罪,实在没办法。村里有个算命先生就说了,这不是巧了嘛,天时地利人和,该我那天去镇上,偏偏我又没孩子,我把他带大,以后他给我养老,我一想,是这么个事,就留下了。算命先生给他起名叫大山,大山大山,靠得住。这么多年,我可没亏待过他。”
森叔几句话嘴唇都干了,夏合起身拆了牛奶盒子,拿出一瓶插了吸管给他,“是是,大山长的结实,一看就你疼他。”
“呵,我一个人白活了几十年,没活出人样,自从有了大山这房子里才有人说话,有大山陪,我后半辈子算没白活。同志你给我的啥?”森叔摸着牛奶,吸管里挤出了一些滴在身上也没察觉。
“牛奶,基金会给你的牛奶。”
“我不喝,我给大山留着,等他回来给他喝。”
“森叔,这个牛奶保质期短,他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你看基金会拿来这么多箱,你也喝,老人多喝牛奶补钙,对身体好。”
“我身体就这样了,还能怎么好。”
“牛奶提高免疫力,少生病,孩子在外面赚钱不就是图你过得好?现在外面有疫情,人家得多担心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给孩子少添麻烦不是。”
“是,是”,森叔拿起来吸,嘴角不自觉地漏下几滴。
夏合帮他擦掉,“你后来没找个对象吗?”
“我这个样子哪有人看得上,你看看”,森叔掀开被角,露出残缺的半条腿,“我是个残疾人,走路都走不了。”
“村支书和我说了,你年轻时受过伤。人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您现在97了,长寿啊。”
老人眼里微微湿润:“都是从阎王手里偷出来的,日本人以为我被炸死了,没认真看,河对面已经打过来了,他们匆忙撤退,是政府救了我啊。”
“当年你是参加了抗战?”
“我被抓去当劳工,哎……说是劳工,其实是……”老人强忍哽咽。
“不提了不提了”,夏合连忙安抚他,“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往前看,时代已经变了,我们国家富强了,再没人敢占我们的土地,你就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忘不了!忘不了!”森叔握紧被子,“想到那个场景……满地堆了死人,日本人浇了汽油烧,地狱啊!”
“森叔,您别激动。您看,大山估计快回来了,不能让他看到您这样。”
“对,对”,森叔慌忙擦眼睛,“对了,同志,你们是来找大山?”
“哦,是有这么个事,大山在外面打工时候犯了点错误,人家希望他能找政府承认错误。”
森叔紧张起来:“他做了啥,人家是不是找上门了。”
夏合:“只要能承认错误,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知道了,我看到他一定让他找政府。”
“对,要相信政府。”
“一定,一定!我的命是政府救的,我这房子是政府建的,全听政府的。”
这下有希望劝周大山自首,夏合帮森叔把床上的牛奶擦掉,“讲了这么多,森叔你也累了吧,好好休息。”
“不累,大山不在时也没人陪我说话。打上次村里来人之后我还没正经说过几句话呢。”
夏合:“哦,上次是说老潘吧?”
“你们认识?”
“认识,他负责基金会的事儿,专门援助贫困家庭的。”
“哦,好人啊,你们都是好人!”
“老潘爱聊天,森叔你和他聊什么了?”
“他问我生活怎么样,以前日子怎么过的,聊着聊着,他问起我这腿的事,我就给他讲,支书说这个同志听得眼泪出来了。”
“讲的日本人的事?”
“对啊。”
“他当时什么反应?”
“他问得详细,哪一年,在什么地方,记不记得多少人,问了好多。”
“那你怎么说的?”
“我哪还能记得!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村里一起去的人都被日本兵杀了,那个山洞也被炸了。”
夏合:“什么样的山洞?你当年做劳工就在山洞吗?”
“日本人抓我们去的时候说劳工,其实就是埋……”
手机响了起来,吴华超的电话,“森叔,我接个电话”,夏合作了两种思想准备,“超儿,什么情况了。”
吴华超火急火燎的声音:“人没在车上!”
夏合站起来往外走:“怎么回事!?”
吴华超:“照预估的时间我们把车站边的人疏散,等车进站时下来几个人,没有周大山,我们装着乘客跟上车,发现他不在车上!”
夏合:“让辛景平查手机定位,找不到就查车子每一站的监控,看看他是哪里下的车!车内有没有监控?”
电话里楼岚的声音:“司机说进站前有个人提前下车了。”
夏合:“调周大山的照片,还有今天穿的衣服,给司机看看是不是他。”
“好”,吴华超挂了电话。
难道周大山发觉被人追踪了?不应该,沿路没有布防,以他的警觉性不应该吧……要是有反侦察意识,有监控的地方起码会戴个帽子,夏合跑回屋,“森叔,我有事要走了,大山要是回来,你可记得让他找政府,能认错一切都来得及。”
森叔用力点头,“知道了。”
夏合出门找到民警:“人跑了,正在追查,不知道哪一站丢的。”
民警:“这里要不要蹲点。”
“要,说不定得回来。”
微信响了一下,楼岚发过来一个定位,马上电话来了,“夏队,这个位置下的车,司机认出来,是周大山没错,他在安明村地界。”
“好,我知道了,你们先过来吧”,夏合打开地图定位拿给民警看:“他在这个位置下车,那里有什么吗。”
民警互相看看:“没啥东西吧。”
一个年轻民警问村支书:“这里是不是有一条上山便道,前年下雨我们从那上山救过驴友。”
村支书:“哦,对!是村民走出来一条土路,地图上找不到,这个位置可以穿安军山,也能回家。”
夏合问:“长途车可以随便停吗?我记得有新规定到站停啊。”
民警解释:“是公交车不能随便停,长途车每站之间隔的远,有些乘客要中途上下车非常不方便,司机还是会按照乘客意愿停车下客的。”
“走这条土路回来要多久?”
村支书:“土路走的慢,过来也要个把小时。”
夏合想了想,“周大山他还是会回来,我们按计划走,大家散开。”
时间焦灼地流淌,夏合不停拿手机看,屋外始终没有脚步声,天色渐暗,吴华超发来一条微信:我们到村口了,有个人背影好像周大山,从林子里翻出来的。
夏合:保持距离不要靠近,放他回来,我等在他家。
吴华超:收到。
夏合:“森叔,大山正在回来,待会儿你帮我劝劝他。”
森叔撑起身,“好。”
“你们爷两有日子不见了吧,你就……”
“呯!”忽然一声枪响,暮色中的村庄仿佛整个一颤。
夏合停顿了下,立刻冲出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