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往事在目

院子里森叔一个人呆呆地靠在藤条椅上,夏合在门口叫了两声他也没听到。

夏合走过去,“森叔!想啥呢。”

“啊,是你啊”,森叔转头看了眼,“同志,大山到底做了啥,你告诉我。”

夏合犹豫了一下,“大山打了人。”

“打了人?不能够,他打了谁?!”

“蔡昆你记得吗?也是这个村的。”

“知道,我看着他长大的,后来大山带他出去找生计了。村里娃从小打打闹闹,打来打去没啥啊。”

夏合想岔开话题,“这次打得重了。森叔你吃过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他把两袋东西放旁边。

“多重啊,蔡昆咋样?是不是……同志你跟我说实话,大山是不是要坐牢了。”

“你相信政府,会好好处理的。”

森叔已经明白意思,拿起拐杖砸地面,“这娃怎么不懂事呢!大山大山,最后还是靠不住啊!”

夏合握住他的手,“您千万别激动,身体重要。”

“剩我一个人还有啥重要的,死了也没人管啊!”森叔嘶哑地喊。

“有政府,有村里干部管你啊,这不是给你送东西嘛,您有困难和村里说,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老人捂住脸,“哪有脸麻烦你们,我的命早该还了。”

“森叔,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忙。”

“我?我能帮啥?”

“能不能给我讲讲当年发生的事,日本人在这里做什么。”

森叔指着自己的半条残腿,“你想知道这个的故事?”

“老潘听的那些我也想听听,这些历史我们不能忘,刻在你身上的伤痛不能再传给我们的下一代人。我们的孩子生活得太好,战争离得太远,要让他们知道,仅仅在一百年前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还处于什么样的危机中。”

“是,是!”森叔抬起头,“那我给你讲讲。1937年,日本人的部队来到我们镇,刚开始人还不多,听说好像是一个中队,他们在镇上占了一个大宅子做指挥部,日本兵到处设卡,出入口造了两个大碉堡。后来卡车一车一车的过来,有人看到上面装的都是没见过的大机器,他们还把周围一带的山围起来不许村民上山。37年的冬天,日本人在镇上贴告示到处招苦力,说是上山去盖房子,给的工钱倒不少,可日本人这模样谁敢去,一个个都带着枪,刺刀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动不动就搜身、打人,占了人家宅子几时给过钱,老百姓不敢惹,告示贴出去一个月没人去。

37年年底,日本人把保甲召集起来,要每村每户出人,不去就让保甲顶,那里面有个叫贵根的保甲威望高,他当时站出来说行不通,马王爷山是守护青封的神山,上去盖房子会触怒山神,日本人根本不讲理,当着大家的面把他杀了,把人挂在街上。这模样谁还敢说不去,实在没办法,保甲挨家挨户拖人,不想去也得去,我哥哥就是那时候上的山。

日本人管吃管住,那些苦力晚上就住山里面,日本人不许他们下山,也不许家里人上山看望,咱们托保甲去探探消息,问什么时候回来,山上缺不缺东西,日本人他拦着,谁也不知道山上在搞什么名堂。1938年,马上要过年了,大家都盼着这批人回来过年,当时的镇长去交涉,日本人说工作还没完成,不能放人,要等山上的事办完。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我们的心也越来越悬,被拉走的没有一个回来,日本人还继续在镇上抓人送上去,一上山音信全无,大家都在传,日本人是在山里挖东西,要把中国的宝贝挖走,还有人说这是要断龙脉,要破中国的风水。1940年,日本人的运输车上有一个人跳下来逃跑被抓了回去,他穿的士兵的衣服,讲的话我们听不明白,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那时候我们才知道车里运的是战俘,又有人开始说山上是战俘营。

那段时间半夜里能听到山上传来的叫声,叫得凄厉,叫的人心里发毛,我们祖祖辈辈住的山变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恐怖,尤其有几晚,日本人的狼狗在山里吠,手电扫来扫去,山下人心惶惶。

我的噩梦是从1942年开始,那年夏天日本兵街上抓人,把我拉上了车,我说要和家里交代一下,他们用枪托打在我头上,我迷迷糊糊地躺在车厢里,和其他人一起上了山。

醒来时我被关在一个低矮的房子里,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他们已经被关了一段时间,他们告诉我,能关在这里是幸运的,我问为什么,他们说,第二天你就会明白,我想问清楚什么意思,外面的日本兵把刺刀伸进来,不许我们说话。

第二天一早,门口放进来三碗稀粥,这是早饭,然后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带我们出去,他们戴着面具,只露出玻璃罩后面的两只眼睛,看上去就让人害怕。我跟着去了一个大坑,以为那里就是盖房子的地方,却看到里面有一条人腿……那是个被埋住的人呐,我呆住了,另外两个人像没看到似的,他们明明看到了。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戴面具的人抬着一个担架过来,担架上的人脸上发了很多脓包,日本人把他扔进坑里,用日语说了什么,我旁边的两个人开始埋,还把铲子扔给我,悄悄和我说动作快点,这些死的人都有传染病,我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一边吐一边帮忙埋。

从这天起,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埋人,不停的埋,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我记不清了,这些人死的奇怪,有些全身流脓,有些吐得一身血,有些脸上发霉,各式各样,我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传染这些怪病。戴面具的人一过来,我们就赶紧埋,有一次……我们埋的人忽然吭声了,他还没死,我连忙和日本人说,日本人走过来往他身上打了两枪……我吓得发抖,拿枪的日本人走到我面前,用枪顶着我的头,我吓得滚进坑里,他们站在那边哈哈大笑。

一起的伙伴有一天忽然咳嗽了,日本兵冲过来,扒开他的衣服,他的胸口发了很多黄色的点,日本人把他拉走了,他一直哭,哀求日本人救救他。

再看到那个人时他已经死了,我带两个新来的人埋了他。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下山了,他们全都在这里,在我的这个坑里,他们不是来盖房子的!他们为什么都会得病,是不是得罪了山神?这座马王爷山是保佑老百姓的山,日本人占了山,偷挖山里的宝贝,得罪了山神,降罪了!我的哥哥一定也死了,其他抓过来的人也死了。

与我一起关在小屋的人换了几拨,他们也都是得病死的,我命硬,在阎王手下干了一年多,人瘦的只剩皮包骨,还好这口气没断。

1943年底,气氛渐渐和往常不一样了,戴面具的每天拉出来很多人,有些人是被枪打死的,不是病死的,我还看到日本人在烧东西,有些日本兵拉线到处埋炸药,我慌了,我感觉要出事。

那一天,两个日本兵叫我们去,我第一次看到山体里面原来真有通道,里面全是死人,全是被枪打死的,日本兵让我们把尸体拖到大坑,这次不用我们埋,他们浇了汽油,那一下火冲到天上去,我听到背后有上膛的声音,转身一看黑洞洞的枪口就对着我们,我连忙就跑,枪响了,我头也不回往山下跳,一个东西扔在我的身旁,我还没看清就炸了。

阎王又没收我,我们的部队在山脚找到我,给我包扎,等我醒过来,半条腿炸没了,另一条腿少了两个脚趾,他们告诉我,日本人被打跑了,这里又是中国人的地方了!我的噩梦终于结束,这些年我看了太多死人,根本没想到我还能下山,我回到村里,发现家里早就荒了,爹娘没了,村里人告诉我,我被抓走之后他们去找日本人问,进了日本人的指挥部再没出来。”

夏合听的百感交集,日本人当年很可能在进行人体实验,这山里如果遗留有日本人细菌武器研究的证据,将成为日本对外侵略扩张、违背国际公约进行泯灭人性实验的重要罪证。“森叔,你回来之后找过其他上山的人吗?”

“找不到啊!我打听过,一个都没回来,当时部队听说山上关着人,想过去救人,修的山路都被日本人炸了,几个当地人翻上去找亲人,发现山头都被炸平了,我说的什么通道、房子都没找到,那个通道估计只有我去过,可我两条腿都废了,根本爬不上去。”

夏合:“那之后有没有组织人去查找这个地方。”

森叔重重地叹口气,“镇上组织了两次,都没找到人,还有村民失足坠崖,老百姓说是被日本人杀的人太多,怨气重。日本人走后这里也没太平,仗还在打,这个事就耽搁了,再后来,大概是五十年代初,山里下暴雨,山体滑坡,原本的样子都变了,我只记得在马王爷山的东面。”

“马王爷山”,夏合打开手机地图,周边有七八座山,但没有叫马王爷山的,“森叔,是在这一块吗?地图上没有。”

森叔:“名字换啦!现在的名字都是不是当时的名字,六十年代破除封建迷信,什么马王爷、山神爷的雕像都被砸烂了,谁敢提这个名字谁就是反动派。”

“哦……马王爷山现在的名字您知道吗?”

“不知道,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呐。那时候人家说是我在传播封建迷信,什么山里有冤魂,什么大坑埋死人都是胡说八道,那些人把我拖出去认罪,我解释冤魂不是我说的,没有用,他们让我跪了一天一夜,这情况我哪里还敢打听什么,连山上的事都不敢跟人说了。”

“这些年都没找到其他的幸存者吗?”

森叔摇摇头,“没了吧。六十年代后没人敢提这个事,这都过了50年了,更没人记得了,大家只知道日本人曾经在镇上驻扎过。唉,要不是你们潘同志主动问起,我也不想提这些。”

夏合:“老潘提起的?”

森叔:“他问起我这腿,我告诉他是在山上逃跑时被日本人炸的,他问山上在做什么,当时是不是日本人把山炸了,我就给他讲了讲。”

“哦——”夏合若有所思,“森叔,辛苦你讲了那么多,这段历史人民不会忘,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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