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止, 铃铛被她晃动着,陈溯雪的心也跟着无法静下。
他盯着滕香的笑颜,抬手去拿铃铛。
可滕香却像是故意逗弄他一样, 要收回手。
陈溯雪看着她气笑了,强行从她手里拿过铃铛,蹲下身, 飞快地将红绳缠住滕香雪白纤细的脚踝,打了个巫族的死结。
滕香垂眼看着他, 没有阻止。
陈溯雪给她系好铃铛, 重新站起来, 却对上了滕香似笑非笑的脸, 他动作一顿,只当不知道她这笑容是什么意思。
他轻笑下, 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转头看向身后几米远的月如酒:“走了!”
月如酒一直注意着滕香和陈溯雪这边,听了这话立刻过来。
他先对着陈溯雪伸出手,示意他给自己绘阵隐匿气息,时间其实颇为紧张。
这对巫族来说不难, 只是,云溪竹是生死境十境的修者, 又已经知道月如酒在这一片附近,不用巫族力量绘制的法阵自然效果不那么大了。
所以, 陈溯雪看了一眼滕香。
滕香背过身去,连一个眼角都不施舍给他了。
这却是双方暂时“休战”的意思了。
陈溯雪摘下了黑玉珏, 周身气息便变了,周围草木都受到影响,生机乍现, 天地间五行之气被催生着一般欣欣向荣生长。
可滕香面色瞬间就不好了,戾气与烦躁在骨血里压制不住。
她的脸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她竭力控制着情绪,眉头紧皱,看着前方。
她是真的不舒服。
她也真是讨厌巫族。
陈溯雪一直瞥着滕香脸色,在月如酒手背上极快地以灵力给他绘下法阵,便重新将黑玉珏戴了回去。
别说滕香了,就是月如酒都大大松了口气,他收回手,恢复了稳重温和的模样,“这几日我们便藏在这山中吧,我知道几处长有圆叶洗露草的地方,不为外人道也,恰好方便了我们,不过,我想,我们暂时是不是先找一处地方好好休息,滕姑娘和溯雪兄弟看起来都要好好休息一番的模样,且北荒清州的人不知是否还在各处守着。”
这话确实有道理,所以滕香没意见。
陈溯雪当然也不会有意见。
只是两人都没吭声。
月如酒看看滕香红肿的唇,再看看陈溯雪不忍直视又红又肿还满是伤痕的脸,再看看两人谁都不说话不搭理谁的模样,自觉往前走一步,温声道:“两位跟我走吧!”
滕香没看陈溯雪,却跟上了月如酒。
陈溯雪见她跟上,便也跟了上去。
……
祈生受了不轻的伤。
心口破了一道大口子,血将红色深衣浸透成了褐色,他面色惨白,被护卫着到天字号宿院时,却是顾不上自己的伤,先派人去找云溪竹。
把云溪竹找来后,两人在屋内密谈如何围住东洲山,将滕香和她身边的男人活捉。
对于滕香身边的男人,祈生说得很含糊,云溪竹杏眼轻颤,天真一般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样的男人竟是让大护法这般在意?好歹要让我知道对方的实力呀,否则我不知该派哪些长老前去守山。”
祈生板着脸,沉默了会儿,道:“巫族,很强。”
云溪竹眨眨眼,靠在椅背上,轻轻捏了捏袖子,忽然问道:“看来,大护法从前并不知道这么一位巫族……对了,忘记问大护法了,我师兄从离恨墟中离开,是否是当初前去离恨墟的北巫族人相助?”
祈生似乎听不明白云溪竹这话,对着她时,脸上露出些疑惑。
云溪竹语气娇俏得很:“忘了说啦,我师兄呢,先前被我在身上下了道禁制,他无法离开离恨墟,那禁制,一般人不能解除或者遮掩气息呢,我在想,那位很强的巫族,可以吗?”
这话显然是一句废话。
巫族,还是很强的巫族,那自然擅长诸多咒术与法阵,不提解除禁制,单论遮掩气息的话,当然可以。
祈生皱了眉头,招了人过来询问。
很快得到当日去离恨墟探听消息的属下确切的消息,他抬头对睁着大眼睛等着的云溪竹道:“北巫族不曾相助你师兄离开离恨墟。”
云溪竹摸了摸下巴,仿佛终于解了惑,身体放松下来。
“看来,大护法所说的那位巫族,大概率是与我师兄一道从离恨墟出来的,或许滕香当日也是躲在离恨墟,北巫族竟是没有发现,怪叫人遗憾的。”
祈生被人当面嘲讽,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
云溪竹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时,忽然回头,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一般,好奇问道:“不知道那位滕香与须弥洞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祈生胸口有伤,这会儿脸色苍白,听了这话,抬眼与云溪竹对视一眼,面无表情道:“既然山主有听玉可与大巫主联系,不如直接问大巫主?”
云溪竹嘻嘻笑了两下,摇头。
“不啦,你们北荒清州的事和我东洲山又有什么关系?就是如今我们结盟,这须弥洞的情况,也成了我们东洲山的首要责任呀,你可是不知,近日就是东洲山内,也有不少异怪出现伤我山内弟子呢。”
她站起来,颇为烦恼地叹了口气便往外走。
祈生却不敢放松警惕,他是知晓云溪竹这女人是有脑子的,否则也不会把她师兄拉下来,自己坐上山主之位。
等她走了之后,他立刻招来先前的下属,仔细询问在离恨墟找滕香时遇到的事,得知了离恨墟内不烦村的存在。
他沉了沉眉,启用听玉,立刻联系大巫主。
听玉是一种可以长距离联系的法器,近年来才被炼器师炼制出,需要使用者灵力灌入维持法器运转,与人联系时,用灵力将听玉上的字符排列组成再即时发送,修者至少在生死境五境之上才可用。
祈生喘着气坐下,由着下属替自己剪开衣服处理伤口,将如今最重要的条消息送出——
一,滕香如今果真在东洲山找圆叶洗露草,但她疑似失忆。
二,滕香身边出现一个男人,是拥有星辰之力的巫族。
:离恨墟内或许有巫族分支。
……
灵域至北,连绵万里的山林如神官绘制而成,不属于四月的花在此处繁茂盛开,云山雾霭,神山仙境。
巍峨古老的殿宇内,风吹过,拂动着床幔飘动,躺在床上的女子双眸紧闭,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隐约之间,女子的面容有几分像滕香。
“如何了?”
男人声音清朗温柔,听在耳里如沐春风般柔和,他抬眼看向床侧替女子搭脉的医者。
他穿着纯白的宽袖大袍,无一丝绣纹缀饰,头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半挽在脑后,眉眼如画般昳丽,肤白唇红,人也如如云一般柔软,可那医者却是低着头,神情紧张,“朱姑娘的身体暂时没有大碍,腹中胎儿也尚好。”
男人似乎松了口气,替女人掖了掖被子,随即笑着问:“那她如何还没醒来呢?”
医者声音紧绷:“回大巫主,许是因为朱姑娘自己还不想醒来。”
“她自己不想醒来?”男人低声喃着重复了一声,笑着摇头,“不会的。”
医者似乎额头上都沁出了些汗来,他踌躇着说:“那便是朱姑娘那一日与滕姑娘打架,刺激到了她的脑袋,令她……令她或许想起了什么。”
宗铖轻轻抚弄女人头发的手一顿,垂眸若有所思,随即又笑着说:“那更要麻烦你了。”
“大巫主说笑了。”医者诚惶诚恐。
宗铖倒是没有为难医者,神色从头到尾柔和,当他腰间的听玉闪烁时,嘱咐医者看护好床上的女人,便起身出去。
打开听玉,见到传文,宗铖那张如画的脸上,神情有短暂的凝滞,随即眼眸深了几许。
“离恨墟,不烦村……”
又过一刻钟,天色暗了下来,整个北荒清州也拢上了一层夜纱,一支二十人的队伍从北荒夜行而出。
同一时间,祈生收到传文——“别伤害滕香,跟着她,杀了他。”
……
一处偏僻山崖侧缝内的山洞里。
滕香靠着山壁盘腿坐着调息,面色苍白,旁边月如酒烧着火堆,时不时忍不住往她看一眼。
因为刚恢复一点经脉就和祈生打了一架,滕香身体又有些新伤,最近又因为须弥洞的异怪魔物从地底下逃窜到各地伤人,东洲山有宵禁大阵,所以,人在天黑后就来到这一处藏身休息。
陈溯雪出去周围采药了。
月如酒面对明显不想搭理人的滕香有些坐不住,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时,只可供一人进来的缝外传来脚踩枯枝的声音。
他呼出一口气,忙说:“溯雪果真是极擅医,在夜晚采药也这般快,与他出行真是令人心安,受伤了也不怕忽然死在路上。溯雪,你回来了,我已经把火烧旺了,只等你烤鸡了!”
滕香:“……”
她睁开眼,抬眼却是一眼先看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陈溯雪。
他的大袖挽了起来用襻膊束起,原先泥湿脏污了的衣服下摆浸了水,显然是被溪水清洗过,恢复了干净。
他左手提着两只拔了毛处理过的野鸡,右手则拿了一只用草简单编成的篮子,里面除了放了些药草,还有些蘑菇。
滕香的视线轻飘飘扫过陈溯雪的脸,那脸之前还不能看,如今已经恢复了大半了,剩下的那些伤口不是她弄的。
应该是他说的巫蛇印的关系。
将将要收回视线时,陈溯雪察觉到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滕香目光一顿,面无表情继续收回视线,闭上眼睛。
陈溯雪哼笑一声,也不和她说话,将蘑菇塞进野鸡腹中,又串上枝条架上火堆后,便在一旁的石头上处理药草。
月如酒靠近他,小声与他说着东洲山在布置法阵上的习惯与特征。
陈溯雪一边摆弄着手里的药草,一边心不在焉听着,目光五不时朝滕香瞥去一眼。
月如酒:“……”
他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话题一转,便转到滕香身上,声音更小地委婉劝道:“强扭的瓜不甜。”
陈溯雪看了一眼月如酒,“没扭下来吃你怎么知道就不甜?”
月如酒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一些:“你脑袋瓜不都被拧了吗?”
陈溯雪:“……”
他面无表情道:“今晚的鸡没有你的份了。”
月如酒默默闭上了嘴巴,决定今晚上做一个哑巴。
陈溯雪处理好手头的药,便朝滕香走过去。
“吃了这个。”
滕香睁眼看过去,陈溯雪坐在她身旁,手里捏着一颗丹药,她没搭理。
陈溯雪晲着她精致却苍白的脸,磨了磨牙,没好气道:“助眠疗伤的,方便恢复记忆,早点恢复了,我也可以早点给你解除巫蛇印,我都是狗了,你以为我很想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堪比神旨,滕香抬手捏过丹药,张嘴吃下。
“不怕我下毒?”
滕香长睫毛下眼睛眨了一下,淡声道:“你会比我先死。”
陈溯雪盯着她看了会儿,将一瓶伤药递到她手里。
滕香不明所以,不说话,只看着他。
陈溯雪往身后山壁靠去,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还有一些伤口需要处理一下,我自己不好抹,你帮我。”
滕香:“……”
她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这么理直气壮的底气,直接要开口拒绝。
陈溯雪的目光却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她的脖颈。
他什么都没说,可滕香却一下懂了他的意思——未来巫蛇印解除,还需要他配合呢,所以现在最好她也配合一下。
滕香捏紧了药瓶,打开瓶盖倒出里面有些粘稠的淡绿色药液,直接掌心对着陈溯雪被枯枝划破的脸颊揉了揉。
动作粗鲁,丝毫没有半点温存。
陈溯雪垂眼看着她,却在她的手揉上来时,神思凝滞了一瞬。
冰凉的掌心,粗鲁、毫无温存之意,却叫人忍不住走了神,仿佛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
陈溯雪临时制成的伤药,确实有助眠的效果。
滕香睡着后,确实见到了一些记忆的碎片,关于陈溯雪的。
……
山间多雨,滕香踩着泥水在山路走,手里提着的琴剑不停往下滴着血水。
她的脸色很是苍白,眼里没有神采,冷硬得仿佛是被冰水浸透的玉石。
她杀了很多巫族,山下的石滩那儿,堆积着令她厌恶的气息,刺鼻难闻。
从山下上去时,会路过一条河,滕香虚弱得没了力气,拄着琴剑打算在河边休息一会儿,顺便清洗一下手中的琴剑。
水面上传来竹竿划水的声音,伴随着落雨的声音,不甚清晰,滕香只掬了一把水便抬头看过去。
满山雨雾中,踩着竹竿划水而来的男人穿着青衣,从雾中而来,随着他靠近,他墨色的发,狭长的凤眼,棱角分明的下巴,还有微抿起的唇都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身上也有些伤,衣衫破损处沾着点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滕香一看见他来,抿着唇骂他:“陈溯雪,你贱不贱,还敢到我面前来,我放过你一次,你以为你我还会放你第二次?你要不要去石滩那里看看那些巫族的下场?”
陈溯雪看着她,雨水朦胧里,男人的眼眸也是暗的,里面却清晰地能看到她的影子。
他什么都没说,笑一声,从竹竿上跳起来到她身边,一把搂住因为脱力往下滑的滕香,懒声说:“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走的?我找了你很久,半道遇到了北巫族,就猜你在附近。”
滕香握紧了手里的琴剑,伸手去推他。
陈溯雪却弯腰将她抱在怀里,站起来往山上走。
“与你说了很多次,北巫族是北巫族,不烦村是不烦村。再说了,我贱不贱,你难道不知道么?”他说着话,声音很低。
滕香闭着眼睛不去看他,脑袋靠在他肩膀,听了他这话,冷笑一声。
“你们巫族的祖宗知道你自愿成为我的炉鼎,怕是要从地底下跳出来,那场面一定让人愉悦。”
陈溯雪语气无所谓,懒洋洋道:“他愉悦不愉悦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昨晚上你与我双修是愉悦的。”
滕香睁开眼看他,她的眼里忽然满是戏谑:“我和谁双修都会愉悦。”
雨雾在她脸上覆了层湿意,睫毛上沾着的水珠令陈溯雪想起夜晚的她。
路过一片竹海,雨雾成珠覆在竹叶上,被风一吹落簌簌落在她脸颊上,像是泪一样,陈溯雪盯着她,眼神直勾勾的,他停下脚步,低头去吻她的眼睫,又往下去含她的唇瓣。
在滕香咬人前,又轻盈地松开她,只在她鼻尖上轻点一吻。
“是吗?那我再多研习几本双修秘笈?”
“堂堂巫族正经的大巫主,你要脸吗?”
滕香骂他。
陈溯雪摇头,“不要了。”
他一路抱着她往山上去。
半山腰处有一间竹屋,竹屋外布置着法阵,即便天下着细雨,竹屋那一圈却是干爽的,院子里养着些鸡,鸡圈整理得干干净净,另一旁则种着些菜。
青山苍翠,竹楼掩在其中并不显眼。
陈溯雪抱着滕香进了竹楼里。
屏风后是冒着热气的大浴桶,里面泡着些药材,浴汤是浅绿色的,滕香见了就板着脸。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我特制的,泡了舒服点。”
滕香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陈溯雪弯腰将她放进浴桶里,解开了她衣襟,靠过去,慢声问:“双修?”
滕香一直没睁眼,脸颊却渐渐从苍白到酡红。
浴桶里的水从轻晃到如浪涛摇摆,地上潮湿了一地。
记忆的碎片化作光点入了灵台之中。
滕香从回忆里睁开眼,心中又想起那天早晨从林中醒来看着陈溯雪时脑海里模糊的画面,她不敢置信自己和陈溯雪是那样的关系,却不想睁眼就看到一旁同样怔愣睁眼的男人。
陈溯雪察觉到什么,朝滕香看来。
“啪!”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滕香那只纤细的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