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忠奸冰炭

归来南亩际,故乡的平楚日和,小桥烟村抚平了晏先生的满腹牢骚。

先是在吴江松陵大儒坊老宅大兴土木,扩建了西院,叠假山,挖鱼池,筑粉墙,修水榭,忙得不亦乐乎。又在新院落里摆了三十桌酒席,与我拜堂成亲。

想来是晏先生回乡之后手面阔绰,引得媒人纷至沓来说合续弦,晏先生不堪其扰,狠狠抬举我一下,让别人知道家中有一房很得意的侧室,果然媒人自此绝迹,这也是晏先生的忠厚之处。

我在草原的时候,自诩是女秀才,如饥似渴地看明人的书,只恨在边地没有文学上的知音,到了江南,吴侬软语里都是甚么哉,甚么兮,店伙计都透着文雅,晏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个个学问渊博,我却兴味索然起来,连梦里都是草原,牛羊,寒酸的屯堡。

江南的日子是以前从未想过的锦衣玉食,可惜它出现的时辰不对,不足以将我一个个噩梦平息。

晏先生的表兄是朝廷官员,路子多人缘广,经他寻访几年,竟然找到了妹妹香草和红珠的下落,她们不出所料,被卖作了倡条冶叶,然而毕竟没有沦落,还未等我设法搭救,她们自己救风尘从了良。

香草在秦淮河畔开客栈,红珠入了太仓州一个官宦家内宅,我们偶有书信来往,毕竟土达的出身还得向旁人隐瞒着,我们不能公开相认。

我们土人的灾祸源头,究其缘由,还是伯父的夜郎自大、野心勃勃,愿这世上再无野心家。

我决心只向孙贼一人寻杀父之仇。

我在书信中同香草和红珠稍稍透了几句口风,度她们之意,是一定要助我的,我们要怎么行动呢?听说孙贼步步高升,节制辽东,以抗击女直的功劳被封为镇远大将军,出行前呼后拥,伴当如云,我们三个内宅妇人,能有甚么办法。

我只能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耐住内心的煎熬。

晏先生书剑俱佳,我与他亦师亦友,一生都对他很敬重。晏家的小公子子佑亦是我看着长大,晏先生憎恶官场,回乡之后自谓了身达命,难免有些放浪形骸,一味的寄情山水,对子佑的管教也不甚上心,可惜天不假年,他壮年骤然病逝,子佑这孩子从小过惯了阔气的生活,志大才疏,挥霍无度,身上有着明显的弱点,果然被人轻易利用。

今年阳春时分,败落的晏宅来了一名叫司马疾的先生,他带着个随从叫小容,装神弄鬼获得了子佑的信任,住进了晏宅西院。

我一眼认出这位司马先生是旧识,昔日孙贼帐下幕宾,似乎是姓沈,他千里迢迢来到吴江,不知有甚么图谋。我尽量避免与他照面,却还是劈面相遇了几回。

他似笑非笑问我:“夫人同我一位故人有八九分相像,你可曾去过靖虏屯堡?”

我挺直脊梁,看来,他就是冲着我来的,没有必要躲避了。

“你想干甚么?”我冷冷打量他。

“夫人看来还记得我沈君征,昔日夫人遭人陷害,令尊被逼反,曝尸悬头,始作俑者,窃据大将军之位,安享富贵尊荣,夫人不想报仇吗?我是来帮你的。”沈君征笑得意味深长。

“沈大人,你不是大将军的谋主吗,会这么好心来帮我?”我不是冲动的少年,不可能相信沈君征的鬼话连篇。

“自古忠奸冰炭,我沈君征可是个有节操的读书人,夫人不妨跟我走,我有一整套详密的计划要同夫人议一议。”沈君征说得煞有介事的。

我冷笑道:“忠奸冰炭,善恶有报,你信吗?沈大人,不管你有甚么图谋,我都要告诉你,吴江县是有王法的地方,我的亡夫晏先生,是一方之望,有功名的人。”

“哦,感谢你提醒我,吴江县是有王法的地方。”沈君征转身走了,临走时饶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遍体生寒,不知这沈君征要怎么作妖。

一连好几日,我都没见到子佑,两个女孩子棠倩、梨倩都说不知道,直到第七日,子佑忽然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他去西院找司马先生,司马先生却已经不告而别,留下来一卷楚藩征辟子佑为从八品典宝所副使的绢函。

子佑谋到征辟令,简直喜出望外,他屡试不售,已经磨灭了志气。

此刻我已经明白,离开了吴江县城,沈君征可以轻而易举让我们一起消失,起不了半点波澜,我能做的,只能是远离他们兄妹三人,让他们能寻个活路。

子佑他们启程去武昌赴任的次日,沈君征和他的随从鬼魅般得又出现在晏宅。

我想要保住子佑兄妹的命,便虚与委蛇,假意与他们合作。

沈君征定下的计划,是我随他们北上,沿着京杭大运河,自吴江去苏州,经瓜州,从直沽寨上岸,再进京伺机刺杀孙贼。

我虽然痛恨孙贼,必定要手刃他报仇,却始终警惕沈君征不可信,便央求宽限三五日,一来是历年积攒了些体己要处理,二来给帮佣王媪吩咐些活计,让她不要那么早发现我已经出走了。

沈君征得意之下,料定我逃不出他手掌心,竟答应了。

我连夜写了两封信给香草和红珠,将沈君征的计划大致说了说,香草开客栈有些江湖人手,如有可能,助我从瓜州驿逃脱,但若在瓜州驿无法聚首,我必定进京去了,让她们各自家去,不必再跟着进京枉送性命。

我让王媪帮我去投了邮驿,时间实在太紧迫,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拖到第四日,沈君征白天来通知我,今日日落黄昏酉时初,有一顶蓝呢双抬小轿等在后门,我只需坐上去就成了。

随身衣物我早就整理好一个包袱,酉时不到,我背着包袱等在后门,居住多年的晏宅,一旦离开,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正当我怅然之时,忽闻有人敲门:“晏太太,晏太太。”

我推门出去,见门外停着一顶蓝呢轿子,旁边站了个中年老妈子,老妈子掀开轿帘,笑道:“晏太太,请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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