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起徐芮和姬修齐的事情,本也没有多么复杂,是以林回春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始末讲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这对于迫切希望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的姬老爷子来说还远远不够,是以又缠着林回春又说了两遍,生怕听漏了哪里,甚至还揪着细节刨根问底儿。
说到最后,林回春都有些不大耐烦了。
但看在外人眼中,却是姬家的老爷子和林神医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儿,甚至在宫宴之后,还传出姬家老爷子得了病症,在宫宴上求着林神医帮着诊治的没影儿的闲话。
这头应约前来赴宴的官员与家眷已经悉数到场,那头卢贵妃依旧在锦安宫中对着镜子左右相看。
“发冠上已经有了明珠,本宫若是再配上这串南珠项链,会不会显得太过俗气?”
镜中人华服着身,妆容精致,比起平日里的娇美,又多了几分威仪与端庄。
旁边侍奉的琴心闻此,连忙小心道:
“这南珠是陛下前些日子刚赏您的,戴出去陛下自会开心不说,也能让外头那些人明白陛下对您的恩宠。据说整个后宫之中只有这一串。那些人怕是羡慕都来不及,哪里有人敢觉得俗气?”
卢贵妃闻言一笑:“你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放眼整个上都,怕是也就只有本宫这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南珠项链了……”
说到这里,卢贵妃的笑容淡了下去:“不,不对。我听说姬家那个老太太,手中也有一串,只不知她今日可会随着姬老爷子赴宴。”
据说姬家那串南珠项链,各个有鸽子蛋大小,圆润齐整,远非卢贵妃手中这条可以作比。
琴心见卢贵妃面色变化,当即劝慰道:
“消息说是那么说,但真正有几个人见过姬家老太太那串项链?若是当真个个都有鸽子蛋大小,那坠在脖子上,岂非要把脖子都压断了?况且那位一个平素足不出户的老太太,又如何能与娘娘您作比?”
说着琴心又靠近几分,带着笑道:“奴婢听说,清和宫那位,今日连新首饰都没有,等过会儿在宫宴上,您定然是场上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位。”
卢贵妃向来与沈贵妃不对付,尽管后者平素吃斋念佛,也不怎么参与宫中诸事,但整个后宫当中,同为贵妃的只有这一位不说,沈贵妃身后还有其姑父易相在。
更罔论相比于无所出的卢贵妃,沈贵妃还有一对儿女傍身。
就算沈贵妃摆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卢贵妃最大的威胁。
尤其是如今周帝后位悬而未定,尽管后宫大印一直是卢贵妃掌管,诸事也是由她做主,但只要一朝没有登上后位,所有的一切便皆是不靠谱的虚妄。
在这一点上,卢贵妃看得极其清楚。
不过清楚归清楚,并不代表她便不会因为自己眼下盖过沈贵妃一头而欢愉。
就像她尽管知道琴心的话是为了取悦,却依旧乐得听入耳中。
深宫之中,有些事情是不敢细想的,能及时行乐的时候,自然不能留待以后。
“今日有外臣来朝,陛下甚是重视,若是过分清减,不说显得咱们大周不够重视,指不定还给人瞧了笑话,以为咱们大周连拿得出手的宝物都没有。既如此,这南珠链子,本宫也就勉为其难的戴上吧。”
卢贵妃慵懒说完,示意琴心再给自己补一些口脂。
“瞧跟你说话说的,这口脂又给吞了一块,快些补上,别耽搁了一会儿陛下来接本宫。”
琴心依言补妆,而后小心翼翼的将一套脂粉全部仔细收到小匣子里放好。
“一会儿宫宴上娘娘定然要与陛下随众臣饮酒,奴婢将这些东西一并带着,到时候娘娘补妆也方便。”
卢贵妃见状不由叹息:“这朱记的脂粉好看是好看,就是容易掉,不似制香司的那些,半日下来还是原样,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琴心闻言一笑:“娘娘只管艳压群芳在宫宴上出彩,麻烦的事情奴婢们来做就好。”
卢贵妃伸手一点她脑门儿:“就你这张嘴会说话。”
主仆二人笑闹间,外头已经有宫人来报,说是陛下派来接人的舆驾到了。
卢贵妃当即起身,琴心随侍在侧,旁边跟着另外四个婢女,帮贵妃拎着裙摆一路出了锦安宫。
……
大周皇宫沿袭的乃是前齐旧址,除却先前雷劈之后经由云山先生改造过的佛堂附近,旁的地方几乎完全依照原样。
远的不说,便说今日宴客的宜春园。
当年齐哀帝为了避暑专程着人所建,绕着整座园子,挖出一面比太液池还大的畅春湖,远远望去,整个宜春园便宛如一座湖中小岛。
夜风拂过水面,带着氤氲水汽而来,在这暑气仍盛的时节,如其名般让人感受到宜春畅春之意。
更妙的是宜春园中,仍有与畅春湖相通的活水流淌,每当殿试之后,宫中赏状元宴,更可在此借着曲水流觞以便衔觞赋诗。
卢贵妃与周帝一道,携手从舆驾转游舫而下,早已候在旁侧的内侍当即高呼唱名:
“陛下、贵妃娘娘到——”
一听这话,原本围在一处叙话的众人当即散开,纷纷下拜行礼。
“见过陛下,贵妃娘娘——陛下圣安,娘娘金安——”
周帝面上慈和而笑,招呼着让众臣起身,但在皇帝没有落座之前,并没有任何一人敢抬头或是擅自起身。
卢贵妃昂首直背,款款走在周帝身侧,享受着众臣工一致的称呼,目光从跪在最前面的易相身上,转到主座身后的宫妃位上。
不错,宫中的的确确有两位贵妃娘娘,但是真正当得起这一声“贵妃”的,却只有她一人。
能坐在皇帝身侧的,也只有她一人。
随着皇帝落座,众人也按照先前的位置安排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在皇帝下首左侧,还留有三个位置空着。
就在这时,外面唱名的内侍再次出声:
“大金使臣三皇子佐努,副使冒伊、达尔到——”
众人的目光霎时被齐齐吸引过去。
今晚的主角,终于来了。
在内侍的引带和众人的期许之下,三个人影终于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
为首一人穿着大金的皇子服饰,腰间系着一条宽如手臂粗细的纯金腰带,乍一看上去甚是俗气,但奈何配在此人身上,却只显富贵,不显庸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颀长挺拔的身材,与那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脸。
莫论旁人如何,就是卢贵妃自己在看到佐努长相的那一瞬,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完全不同于大金之人的灵秀妖娆,没有金人膀大腰圆的粗壮,也没有金人的大鼻子与宽颧骨。
卢贵妃甚至在这一刻忍不住猜想,若是眼前的少年乃是女子,那将会是何等的勾人心魂。
随着一行人逐渐走近,那份震惊与惊愕越发止不住。
因为到了明处,众人这才发现这少年皇子的眼睛,居然是比天空还要深邃的碧蓝之色!
大金使臣到了上都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基本从来不出住处,也不在上都街头游走闲晃,是以哪怕这些人已经到了快月余,众人依旧觉得陌生。
当然,除了三人当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副使冒伊。
因为大金使臣到了上都之后,一切需要交涉与沟通的事情,都是由这位副使出面。
而此时,也是这位副使打破了场上的宁静。
“大金使者冒伊见过大周皇帝陛下。”粗壮的汉子以手抵胸,按照大金礼仪问候。
随着他的动作,少年皇子和旁边的另外一位瘦小的副使也同样行礼问候。
旁边的大周官员见状,登时有人不满出声:
“金国来朝觐母国大周,缘何不以周礼行事?”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众人的应和。
昔年大金来使朝觐,每每都是遵照大周礼仪行臣子之礼,自从两国签订盟约以来,从来皆是如此,可是今日大金使臣却违背常理,难道真如先前朝中推测,此次大金出使,乃是以挑衅为目的,希望激怒大周主动先坏盟约的么?
望着愤愤然的大周官员,冒伊以臂抵胸行了一礼,这才以流利的中原话应答:
“启禀大周陛下,我等使用金礼,乃是因为以自家陛下之尊敬您重您,大金与大周盟约多年,在我们汗王看来,早已不分彼此。以苍狼之礼相拜,是因为在我们大金人心中,您便如那月下苍狼一般,是草原上无可抵挡的战神。”
周帝笑望着冒伊没有说话,这时先头说话的官员再次不满道:
“巧言令色!我大周皇帝耕读传承,哪里是草原上的粗莽之辈可比?别的道理你们不懂,入乡随俗四个字总该清楚吧?以小小番国之礼替代我大周礼仪,用你们的汗王与我们大周陛下相比,这便是你们大金此次朝觐的敬意么?”
听到这话,冒伊正准备开口,却见最前头的少年皇子摘下腰间一块象牙雕,冲着那说话的官员脑门儿砸了过去。
只听一声痛呼传来,那官员抬手捂住额头,鲜血从他指间留出,殷红刺目。
冒伊愣在当场,大周的诸多官员也愣在那里,一时之间竟没有人想到要传太医,只听着场中出其不意砸人的少年皇子带着憨傻之气开口:
“为什么吃饭还要那么凶!坏人!打你!坏人!”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人想起来,眼前这位俊美逼人的大金三皇子……好像是个傻子。
且不说朝中众人对此子憨傻早有耳闻,就说近的一些事,也足以让人领教这位清奇的思路。
一月前,大金使臣队伍抵达上都,但使臣车队后头没有像以往一样,拉着大车的珍宝,反而跟着几十辆农家板车,每辆板车上各捆了许多砍断的连树枝都没有除去的树木,就这么一路直奔宫门。
沿街行走的时候带起的漫天灰尘,惹得不少人以为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大金使臣在揽云山遭山匪抢劫,所有朝觐的大礼都被山匪洗劫一空。
因着那山匪劫财前先说了一句“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作为主使臣的大金三皇子便上了心,在队伍搜寻贺礼无果之后,着人将“山匪所栽”的漫山树木砍了大半,浩浩荡荡从北地揽云山一路扬灰运到了上都城。
若非整个使臣队伍都因此变得灰头土脸,如同逃难一般,怕是没有人会相信大金人愿意丢这个丑去做监守自盗的事情。
彼时整个上都都流传着这桩笑谈,自那之后大金使臣便极其低调,除却副使冒伊往来各处例行交涉之外,几乎看不见使臣队伍的其他人行事,也正是因此,朝中亦分出一派来,觉得大金此次出使与往常无异,不必放在心上。
那时候传闻里,大家都知道了大金三皇子的憨傻之名,本以为是个憨头憨脑的胖仔,谁曾想今日一出面,竟是个俊美异常的少年人,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少年皇子先前做过的蠢事。
因为这容貌与性格,寻常人实在是太难将二者联系起来。
直到此刻。
直到亲眼目睹这俊美少年孩子气地用东西砸中大周臣子,宛如一个被惯坏的富家少爷,众人这才终于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少年人,真的是个傻子。
太医终于被传唤来,先前发声的臣子被搀扶下去,闹了这一出,再也没有人揪着先前的有礼无礼说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俊美的傻皇子身上。
作为泱泱大国,作为一国之君,不管是大周臣子,还是大周皇帝,此刻都没法开口与一个痴傻小儿计较。
“我饿了!我想吃饭!”
少年人好似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场合,更没有在乎自己如今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只拉着冒伊的袖子,摇晃着一脸委屈。
场上有人忍不住,不由暗笑出声,谁曾想却被周帝眼锋一扫,吓得容色一僵。
坐在上首的皇帝宽容一笑:
“既然佐努皇子饿了,诸位贵客还请快些入席,也尝尝我大周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