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姓刘吗?为什么要跟抢了我一样?”
刘赤亭总是以为十二岁时的少年,都跟自己当年差不多,特别是生在瀛洲的孩子。可许乘风此话问出,刘赤亭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生来便在荷花池里,这趟是第一次入江入河。
想了想,刘赤亭便说道:“你知道你爹是谁吗?”
许乘风摇了摇头,“不知道,娘亲说只要拜入封冶山,就可以知道我爹是谁了。”
玄阳四蹄交错,速度不算太快,但后方三个化炁修士是定然追不上的。
而刘赤亭,此刻从后方抱着许乘风,习惯性地思考对策。
送人到洗尘湖他当然做得到,三百余里,玄阳踏空而行,不出一个时辰必然能到,但到了之后呢?若按这孩子的娘所说,凶手是封冶山人,那将许乘风送去,或许只是换了个火炉罢了。
况且刘赤亭打心眼儿里不怎么相信,带走许乘风后,她们三人会无事。
思量片刻之后,刘赤亭沉声问道:“玄阳,你给我透个底,你到底相当于什么境界?”
许乘风一愣,眨了眨眼睛,心说刘大哥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玄阳口吐人言:“我也不知道……上次那个杜什么,我想踩死他的话应该是做不到的,但那个紫菱,我可以踩死。”
呀!它会说话的吗?
刘赤亭嘴角一抽,这家伙这么厉害的?那就相当于第四境了啊!
怪不得老王八蛋说要自己是被三境修士打死,他理都不会理。
沉默了片刻,刘赤亭抱起乘风一步跃下,随后拍了拍玄阳,以只有他们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带着乘风走,你回去,尽量护着那三人,最晚明日我会来找你的。”
虽然我身无元炁,但我有剑气啊!反正化炁修士肯定打不死我的。
玄阳点了点头,“那主人小心,女主人让我看好你呢,万一又受伤了,将来赤翎得咬死我。赤翎……可凶。”
刘赤亭一笑,牵住许乘风的手,轻声问道:“剩下的路,我们走着去,你能坚持吗?”
许乘风使劲儿点着头,“可以!这是我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呢,当然可以。”
十二岁的孩子,心智也就是八九岁。不是他不聪明,只是他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即便刘赤亭,十二岁时也已经在山匪寨里苟活数年,也已经遇到了邓大年。
他有自知之明,他读书还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修为还低,做不到想管什么就可以管什么。他也知道,短短几日,他不可能对这个孩子有多大的影响。
但我这个生来就没娘亲的人,起码要尽全力,让他还有娘亲吧?
想到此处,刘赤亭笑盈盈问道:“你觉得世上好人多呢,还是烂人多?”
许乘风咧嘴一笑,“世上好人多啊!娘亲是这样说的,娘亲说得都对。”
刘赤亭深吸一口气,按住个头儿只到自己肩膀的孩子,笑道:“你有个好娘亲。”
二月末三月初,大山之中,还是有些凉的。刘赤亭早已经习惯靠着双脚丈量天下,但对许乘风来说,这是他生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自清晨到午后,他一直埋着头追赶刘赤亭,后背的汗水都已经打湿了衣衫也不愿意停下。可他又没有修炼过,步子自然越来越慢。
刘赤亭抬头望向天幕,大日当空。
瞧着许乘风实在是走不动了,虽然还在坚持,但他看向刘赤亭时,眼中之中分明充满了期盼,此时此刻,他定然想刘赤亭说出来一句先歇息片刻。
但刘赤亭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前行。
许乘风擦了擦额头汗水,撅了噘嘴,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有些想娘了,要是娘在,肯定不会让他走那么多的路。
又坚持了一个多时辰,时值午后,刘赤亭坐在路边一块儿晒得滚烫的石头上,静静等着许乘风。
孩子已经踉踉跄跄,实在是走不动了。午饭也没有吃,一口水都没喝,实在是太累了。
终于,在离着刘赤亭几丈远的地方,他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噘着嘴,泪水打旋儿。
他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跟着刘赤亭走,否则哪里会被人这么欺负?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刘赤亭抢了?
刘赤亭望着许乘风,片刻之后,突然笑着出声:“再走几步,到了这里就可以吃点东西,歇息片刻了。”
刘赤亭只是按照别人教自己的法子,去教许乘风。他哪里知道,有句话叫一个猴儿一个栓法儿?
刘赤亭与许乘风一样,遇见的每一件事,瞧见的每一处风景,都是生平第一次。每一次遇事,要如何决断,都是不被任何人影响,独立思考之后的决定。
从前路上有个胡潇潇,哪里不对总会有人提醒。现如今江湖路远,一人独行,遇事如何做,做得是对是错,后果都要他刘赤亭独自承担,再无人提醒。
正出神呢,许乘风突然起身,咬着牙跑完最后几步路,随即一屁股坐在刘赤亭脚边,气喘吁吁。
刘赤亭咧嘴一笑,取出干粮与水递去,并笑着说道:“乘风,你比我强很多。”
孩子一愣,仰起头,“啊?”
刘赤亭干笑一声:“我现在剑术不够,读书太少,过几年我一定再来瀛洲一次,到时候应该就能说得清一些道理了。”
哪成想许乘风含糊不清一句:“刘大哥,我娘说过一句话。”
刘赤亭好奇问道:“什么?”
许乘风咽下一口水,一脸认真:“若本事足够大时说出的话才是道理,那这件事本身就没道理。”
刘赤亭伸手捂住额头,随后自顾自取出一本书,脸都没地方戳了。
看样子许乘风肯定比我读书多。
结果许乘风转过头,一双清澈眼睛直视刘赤亭,询问道:“我可以走,也不怕累,可刘大哥为什么不让我休息?”
刘赤亭抬起头,答道:“别人都是这么教我的。”
未曾想许乘风认真一句:“可是人与人是不一样的,适用于刘大哥的,不一定适合我呀。”
此话一出,刘赤亭顿时愣住。
他突然意识到,他自己连半桶水都没有,却急于像邓大年一样,想成为别人心中的指路明灯。
我刘赤亭……有些自以为是了。
他还不明白,人越自卑,便越急于证明自己。
见刘赤亭愣住,许乘风便赶忙说道:“刘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赤亭这才回过神,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明白的,可惜,我没机会找个好先生教我读书。”
吃过后,刘赤亭没有再让许乘风自己走路。他说得对,人与人不一样的,他将来会有教他的师父,也会有自己的修行之路的。
刘赤亭背着许乘风,一步肆意狂奔,黄衣少年一路哇声不止,别提有多高兴。
的确,少年不认可刘赤亭那种磨人心志的法子,但他尤其向往此刻疾驰山野的感觉。
于是这日黄昏,穿着一袭白衣的刘赤亭,便带着许乘风,到了洗尘湖畔。
湖心有处小岛,据说初试便是在岛上举办。而湖边立着不少房子,客栈呀,兜售丹药的铺子,一应俱全。
刘赤亭眼睁睁望着有个中年人挺着大肚腩自一处符箓铺子走出,一边走着,一边与身边少年说道:“初试就是看你资质如何,这符箓多半是用不上的。但万一人家放出妖物鬼物,一定记得拿出符箓保命。神仙可以不当,命得留着。”
少年嗯了几声,不自觉便扭头儿望向湖心处,肉眼可见的紧张。
许乘风轻轻扯了扯刘赤亭衣角,压低声音问道:“万一他们放出妖物鬼物来考验我,我该怎么办?”
刘赤亭一笑,这些孩子多一半都是没有修炼过的,即便放出来,也就是吓吓人罢了。
想了想,刘赤亭轻声道:“不要怕,我第一次遇见妖精的时候也没学拳也没学剑,但我可不怕它,抡起拳头就打。”
许乘风眨眨眼,“要是打不过呢?”
刘赤亭干笑一声:“那就打不过呗。”
许乘风噗嗤一乐,心中紧张瞬间消散。
往前走了一段儿,刚想带着许乘风吃上一顿饱饭呢,刘赤亭却突然听见有人言语。
“这点儿事情都干不好,枉费大师兄来回百多万里将你带了回来。流放之地,果然还是废物多。”
刘赤亭扭头儿看去,有个黑衣青年一手负后,一手指着个身着灰衫年轻人鼻子训斥。
刘赤亭摘下酒葫芦,拉着许乘风坐在客栈门前台阶上,冲着那边看去,“喏,那个是我同乡。”
眼瞅着季长命脸上变颜变色,看来拜入仙门,日子也没多好过啊?
与我刘赤亭相比,他季长命天赋好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这都被训斥,换成是我岂不是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许乘风眨了眨眼,疑惑道:“同乡被欺负了,不去帮忙说句话吗?”
刘赤亭一笑,“不着急。”
能在流放之地脱颖而出被选中决定父辈命运的,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季长命一脸尴尬,挤出个笑脸,“师兄,我这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做好。”
黑衣青年冷哼一声,转身过去,走之前说了句:“下次那个姓马的姑娘来了,招呼一声我给你拦住。三天两头跑来闹腾,你还修炼不修炼了?两月之内要是还不能化炁,我便让大师兄送你回去。”
许乘风嘿嘿一笑,“刘大哥,那个人看起来不坏,脸色难看,但心挺好的。”
刘赤亭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许乘风想了想,轻声道:“感觉。”
黑衣青年走后,季长命一瞬间便泄了气,哭丧着脸嘟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我还不如回去游山玩水呢。唉!神仙也不好当。”
刘赤亭一笑,抬头望去,喊道:“季长命,记不记得我有个道理,要与你讲一讲?”
季长命闻言,猛地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刘赤亭。他瞬间如同见了鬼似的,只觉得头皮发麻,掉头就打算跑啊!
刘赤亭一步迈出,手臂轻轻搭在其肩头,笑盈盈道:“海外见同乡,你跑什么?你都二境巅峰了,我才三层,你有什么好跑的?”
季长命哭丧着脸,扭过头,都快哭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家伙的拳头,我季长命一辈子都不想再碰见了。更何况观海城之事,我他娘又不是没听说。
见刘赤亭笑盈盈的,季长命却只觉得那笑脸,渗人啊!
“不是……你怎么真来了?几十万里地呢,你至于吗?”
两人差个几岁,但个头儿一边儿高。刘赤亭轻轻拍了拍季长命肩头,后者整个人便朝着侧面一弯腰,龇牙咧嘴的。
刘赤亭咋舌道:“别装了,请我吃顿饭,我求你一件事。”
季长命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试探问道:“你是说,我请你吃饭,然后你求我办事?”
刘赤亭一本正经道:“不行?”
季长命哈哈一笑,斩钉截铁道:“行!好赖是同乡,在瀛洲找个咱们那儿的人,可不容易。”
许乘风眨了眨眼睛,觉得很有趣,那个季长命,好像很怕刘赤亭?
咋可能不怕嘛!在中土就被教训了一顿,两月前又听说乌羽门的少主被个叫刘赤亭的杀了,连乌羽门主都丢了大半条命呢!双方毕竟是有过节的,不怕才怪。
只是季长命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刘赤亭二境修士,怎么就能杀个四境?
走入一处酒楼,刘赤亭只吃素菜,但许乘风跟季长命是吃肉的。
季长命小心翼翼地为刘赤亭倒酒,心说这家伙从观海城到这里,走了万里路专门找我,那得多记仇啊?这要是给他惹得不高兴,送我一拳头,我哪里吃得消?
一碗酒倒下,季长命干笑一声,轻声问道:“你真是专门找我来的?”
刘赤亭看着满满当当一碗酒,喝一口不喝完的话,跌份儿。要是喝完……跌跟头。
好在是季长命问话,他赶忙拿起筷子,边吃边说道:“要去碧游山送个东西,正好路过,还欠你跟马希晴一个道理,就顺便来一下。另外,惹了点儿麻烦,需要你帮个忙。”
季长命苦兮兮灌下一口酒,自嘲一笑。许是同乡缘故,此刻他一口燕地乡音:“说这话,我什么光景你方才不瞧见了?我能帮个什么?”
刘赤亭有些疑惑,“你不是西蜀人吗?”
西川节度使的……私生子,方言不说蜀地的?
季长命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祖籍邢州龙冈。”
邢州?舆图上见过,但没去过。
几口酒下肚,季长命长叹一声,呢喃道:“虽然离乡不久,但见着同乡还是不一样啊!那叫一个亲切。”
刘赤亭呵呵一笑,“闭嘴,来瀛洲之后还抢过人吗?”
季长命苦着脸嘀咕:“抢人?没被人抢就算好了!出海之前一直觉得,世道便是强者为尊,出海之后发现……确实如此。只是从前我是强者,现在我成了弱者了,所以……说心里话,有时候挺想有个你这样的人出来说句话的。”
在中土,他季长命也好,马希晴也罢,都是二境,他们甚至都是一方霸主的子嗣,是可以将人不当人的。出海之后,他们不过是两个颇有天赋的二境修士,再受师门宠爱,自个儿实力不济,骨头还是硬不起来。
刘赤亭抿了一口酒,又转头看了看许乘风,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件事。
自觉拳头大便有理的人在更大的拳头面前直不起腰时,又何尝不想有人站出来,替他们说一句不该如此。
但其实……还是不对的,不是人人都能共情,也不是人人都能自省。
于是刘赤亭放下酒碗,轻声说道:“求你之前,先问你一件事。如今的季长命,还会认可马希晴所说的话吗?”
许乘风一脸好奇,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话,是个什么话。
季长命闻言一笑,呢喃道:“还是认的,世道本就如此。我们家乡那边,穷人对富人犯怵,百姓对官府犯怵。到了海外,境界低的对境界高的犯怵,不也还是一样?”
此刻他未抬头,也不知道刘赤亭什么脸色,只是自言自语道:“但自己感受过了,于我而言,日后起码不会为难别人了。刘赤亭,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侠客,想做侠客,也得够本事才行啊!”
这次刘赤亭点了点头,“这个道理我懂了,本来已经想好了对你们说什么,但此刻又不会说了。等等吧,等我读书够多了,总有一天我能想明白的。”
季长命撇撇嘴,“哪里有什么道理?无非就是改变世界与改变自己,二选一罢了。你还能找到第三条路?”
刘赤亭真不知道,故而只能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第三条路,得等我走了足够多的路才能知道。”
季长命点点头,此刻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事实上来到瀛洲不久,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之后,他就时常觉得,自己见了别人的好东西,觉得拿到我手里就是自己的了,那别人瞧见我有什么好东西,想法是不是一样?故乡那边好歹有个律法,虽然时有不公,但大体上还是公平的。但这修士的天下,谁来制定劳什子律法?
“那你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刘赤亭放下筷子,沉默了许久,询问道:“你们山主有几个儿子?”
季长命颇感遗憾,心说你打听这个作甚?你不至于也想拜入封冶山吧?
但他还是如实答复了刘赤亭:“听说师父原本有个儿子,但后来被个女人害死了,山主寻了很多年也没找到那个女人。后来便郁郁寡欢,如今山上事都是大师兄操持的,我都来大半年了,连师父面都没见过,全是三师兄教我。”
说到这里,季长命偷偷瞄了一眼刘赤亭,“白发人送黑发人,凡人与仙人应该没啥分别吧?”
你他娘杀了人乌羽门主的独子,这种事儿总该有个切实体会吧?
刘赤亭瞧见那眼神,哪里想不到他什么意思,于是气笑道:“我是被人坑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你不想想,难不成我是吃了仙丹了?这才多久就能杀四境了?”
季长命咧嘴一笑,笑容满面:“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受多了。”
你他娘比我岁数还小,修为也不及我,我打不过你我认,那是确实打不过。但要是你这就能斩杀四境修士了,那我……修个鬼的炼,干脆回老家当个富家翁算了。
刘赤亭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着许乘风说道:“这人以前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起码是我同乡,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许乘风笑着点头:“没有啊!我觉得这位季大哥也不错的,只是瞧着不是好人,心里还是善良的。”
季长命喜笑颜开,这孩子会说话,我当然是好人啊!
刘赤亭沉声道:“你想法子去见见你那个师父,把这个交给他。”
说话时,已经从酒葫芦里取出一枚墨玉。
“瞧见这个,他自然会明白的。另外,这孩子要参加初试,给我找个地方,能瞧见就行。”
季长命眉头拧了拧,面色有些为难。
“席位好弄,我被师兄骂就是因为我们封冶山这边是我安排观礼席位,我没弄好……但师父,我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啊!我没见过呀!所以就是找着了,我也认不出来。”
顿了顿,季长命嘀咕道:“再说了,谁晓得你要干什么呢?”
刘赤亭沉默了片刻,还是抬起头,认真道:“你我今日第二次见面对吗?你知道第一次我为什么放你走吗?”
季长命嘴角抽搐,心说你那是放我走?老子不是掏了卖命钱吗?
“为什么?”
刘赤亭盯着季长命,轻声道:“你只是想抢我,起码没想要伤我性命。否则你还能来瀛洲?坟头草起码一丈高了。”
季长命无奈至极,大爷的,拿话点我是吗?
刘赤亭将墨玉递去,沉声道:“同是中土人,权当帮同乡一个忙。”
季长命无奈道:“不是……你为什么啊?”
刘赤亭抬手指着许乘风,沉声道:“有人要杀他,是你们山上的人,但绝不是你师父。有人曾经管闲事救了我,我也想管闲事,帮帮别人。”
季长命气笑道:“你真他娘有病!把这小子藏起来,跟我上山。先说好了,跟你关系不大,因为这小子说我是好人。”
大爷的!我这是抽什么风呢?跟他也不是什么朋友,帮他作甚?
有病的是我吧?
不适合分开,所以还是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