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发生的情况,每天都有急报,送入京城,当得知数十万百姓出动,瞬间吓坏了朝堂诸公。
内阁急忙将情形奏报朱棣,请旨定夺。
从这里就能看出内阁的优势,虽然讨论国家大政,比如是否需要整军,如何处置孔家等等,内阁插不上手,朱棣会直接跟六部九卿沟通。
但是一些紧急的事情,从通政司到六部,在送到朱棣手里,此刻的内阁却有着相当的权力。而且这种权力还会越来越扩大,到了最后,御门听政就成了过场,真正的决策权力都落到了内阁手中。
“陛下,这数十万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到曲阜,臣等唯恐有人从中作祟,掀起民乱,如此则可不收拾。”杨士奇躬身道。
“是吗?”朱棣微微一笑,“那你们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臣等以为应该派遣官吏,将百姓劝回,并且安排兵马区隔百姓,以防作乱。”
朱棣又道:“这么说,你们觉得山东百姓会造反了?”
“这个……”杨士奇沉吟道:“防患于未然,臣以为还是必要的。”
朱棣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扫了一眼其他人,又问道:“你们呢?”
翰林侍读胡广急忙道:“启奏陛下,即便百姓没有造反作乱之心,可是这么多人聚集,难保不会抢掠扰民。尤其是他们的目标是曲阜孔家,万一惊动了圣人园林,恐怕天下动荡,万民不安啊!”
几位内阁成员一听,这个理由很好,曲阜埋葬着圣人,如果惊动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情。
“陛下,臣等都是这个意思。”
内阁统一了意见,朱棣半晌不语,他只是瞧着自己挑选的阁臣,一共七位,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年轻,学问好,精明强干,办事能力强。
有他们在内阁,朱棣的确剩了太多的麻烦,可以全心全意,谋划大政。但是这几个人也有问题,就是他们文人习气太重了,需要不时敲打,不然他们就把自己当成傻子了。
“你们刚刚所说,都是正论。朕也会下旨照办,只不过在照办之前,朕想问你们一句,为什么先前有几万人围住了锦衣卫,你们不上奏呢?难道几万人就不会惊动圣贤吗?就不扰民吗?”
朱棣此话一出,吓得几位阁员纷纷变色,杨士奇更是鬓角冒汗,手足颤抖。朱棣哼了一声,“其实你们都清楚,那几万人不会冲击孔府,因为他们就是孔家的奴仆,就是孔家用来对抗朝廷的民团乡勇!”
这话一出,阁员们就不只是惶恐了,简直是五雷轰顶!
朱棣又冷哼一声,“杨士奇,朕曾经让你处置徐家的田产,结果你遇到了什么情况,不用朕多说吧?你扪心自问,当时的情况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你当时怎么办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似乎只有一年的光景,昨是今非,说得过去吗?”
扑通!
杨士奇双膝跪倒,他就算不跪,也撑不住了,以头杵地,咚咚作响。
“陛下,臣糊涂,臣只觉得孔家千年圣贤,不能轻易动摇,以免酿成大祸,臣,臣思虑不周,臣有私心,请陛下治罪!”
朱棣烦躁地摆手,“你们想什么,朕不愿意诛心。你们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动孔家的确会地动山摇,的确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这点,你们说对了。”
“可不动孔家呢?不动他们,变法就推不下去!朱允炆的三年乱政,让地方势力膨胀起来,各地豪强借着乡勇和厘金,迅速壮大。一个孔家,就能动员出几万乡勇,你们难道就不感觉的害怕吗?”
“是不是你们觉得,他们是圣人后裔,不会谋反作乱?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么多人,依仗着孔家的势力,在地方上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就不怕他们将百姓逼反吗?更何况这天下不止一个孔家,遍地的乡勇豪强,如果不彻底铲除,我大明江山势必永无宁日!”
“尔等都是才学过人之辈,这么一点浅显的道理,你们能想不明白吗?或者说,你们干脆不愿意想明白?是不是?”
“臣等该死!”
七位阁臣,全都跪下了,像黄淮这种,体质不太好的,已经浑身哆嗦,冷汗湿透了衣衫,仿佛随时要倒下去似的。
朱棣扫视着这帮人,坦白讲,能跟他一心一意站在一起的,怕是只有柳淳了。偏偏柳淳有太多需要负担的事情,还不能弄到内阁来。
针对这几个人,朱棣觉得还是要敲打使用。
“朕挑选了你们,就是新任你们。尔等辅佐天子,必须要想清楚,什么才是对天下真正的好!”
“这几十万百姓,愤而围攻孔家。你们觉得害怕,不寒而栗。朕何尝不是骨子里冒凉气啊!”
“朕想到的是假如纵容孔家下去,不闻不问,老百姓会不会失去对朝廷的信任?到了那时候,几十万的百姓,就不是针对孔家,而是针对朝廷官署,针对各级衙门,他们甚至会起兵杀进京城!把朕从龙椅上赶下去!”
“你们不是喜欢谈民心吗?这几十万人,不就是民心所在吗?只要顺应他们,满足百姓的希望,又怎么会有乱子?”
“你们视真正的民心如洪水猛兽,反而把孔家展示出来的乡勇当成了民心,他们这是在威胁朝廷,是在逼着朕低头!你们也想跟孔家起舞,一起逼迫朕吗?”
“臣等不敢!”七位阁臣简直要尿了,朱棣的话越说越重,下一秒把他们拖出去,千刀万剐,都不需要意外。
还能说什么,跪着等待结果吧,反正小命都捏在了朱棣的手里。这满世界都是要保孔家的声音,可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决定生死的,还是陛下一人而已。
这几位算是彻底想通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千万别跟着下面的人瞎起哄,不然极有可能把自己给卖了。
那些王八蛋光出一张嘴,却让老子们冒险,真是不当人子!
“朕现在就告诉你们,别管多少人胁迫朕,朕都不会低头!哪怕眼前是百万大军,只要朕认准了,也会义无反顾冲上去!你们能跟得上来最好,跟不上,那就只有被淘汰,我大明不缺喜欢做官的人!”
话说到了这里,杨士奇带头叩拜,涕泗横流。
“陛下,臣等一时胆怯糊涂,眼光短浅,多亏陛下圣训,让臣等幡然醒悟。臣等深受陛下天恩,臣等愿意替陛下充当马前卒,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其余几位也都磕头,“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棣微微冷哼,“朕不想听这些话了,你们内阁诸臣,拟定一个迎接曹国公回京的方略。他这一次的差事,办得漂亮,朕十分欣慰,要隆重迎接,比照凯旋而归的有功之臣!”
……
李景隆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的恩遇,他是个人来疯。见百姓都来助威,把那几万乡勇吓得屁滚尿流,顿时李景隆就得意起来。
“乡亲们,这次我奉命前来,就是替大家伙解忧的。我已经把孔家的田契给搜到了。现在我就宣布,从今往后,凡是耕种孔家田地的百姓,一律不用缴纳田租了。很快就会有官员给你们重新办田契,你们都是拥有土地的人了!”
“其余的乡亲也不用担心,很快朝廷也会清理山东的乡勇,你们可以告诉那些士绅,让他们把脖子擦干净了,等着朝廷收拾他们!”
“对了,今天,俺李景隆要宴请大家伙,咱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明天我就押着孔家人,回京复命!”
……
李景隆说完,短暂的沉默之后,老百姓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宛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李景隆被推到了浪尖儿上,那叫一个兴奋,一个字:爽!
他高兴了,可把洛枫吓坏了。
“曹国公,我们是办王琎的案子,陛下可没让我们落实均田啊,你越权了!”
“啊!”
李景隆总算想起来了,“那,你说该怎么办?这不还要怪你们,没事干嘛查抄孔府?”
洛枫无语了,这位怎么连状况都没弄明白,“我们认为孔家有窝藏的嫌疑,他们跟刺杀天子的案子有牵连。”
李景隆哼道:“什么牵连,我看就是一丘之貉,没准还是幕后主使,既然犯了这么大的罪,田产还能给他们留着?”
洛枫拿他没注意了,你懂不懂啊,这叫未审先判,要是让柳大人知道,保证不答应!不过他也不是柳淳,还真管不住李景隆。
“那,那你也不该许诺百姓,什么请客吃饭?好几十万人呢!你哪来的东西请他们?”
李景隆不爱听了,“这不是现成的吗?去,到孔府去搬!把粮食都拿出来!”
“这是赃物!要充公的!”洛枫急眼了。
李景隆冷哼道:“就算是赃物又怎么了?我拿来犒赏百姓还不行!他们大老远来支持我,能不让大家伙填饱肚子离开吗?你这个人,简直不通人情,传我的命令,登记在册就行。对了,百姓手里不是有抵用券吗!把这玩意收上来,回头咱们就有办法向陛下交差了。”
……
李景隆的这一顿操作,猛过老虎。
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内阁担心的情况根本没有发生。
几十万老百姓,饱餐一顿,背着粮食,带着满腔的好心情,列队返回,沿途秋毫无犯,什么民怨,什么抢掠扰民,几乎没有出现。而且呢,李景隆收了一大堆的抵用券,这让许多山东百姓更加振奋了。
道理很简单,当初靖难之役,朱棣雇佣大家伙运粮食军需,给了抵用券,谁知道这玩意管用不?
结果李景隆提前兑现了,而且还是超额兑现。
一百斤的粮食,他们愣是给了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
反正孔家的存粮多,不只是孔家,还有他们的亲朋故旧,手下的管家奴仆。粮食加起来,粗略估算,也有上百万石,有些已经是年头很多的陈米,真难为他们怎么囤积的,也不怕撑死。
李景隆当了一回梁山好汉,将后续的事情,交给了几个锦衣卫收尾,他跟洛枫,押解着孔家人返京。
这一路上,所过之处,百姓纷纷迎接。
敲锣打鼓,张灯结彩。
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把李景隆当成了放粮归来的包大人,又听说曲阜都实行均田了,老百姓更是乐开了花。
还有谁能比孔家更难啃!
总算是看到了希望了。
李景隆这一路上,受到的待遇,比起当初朱棣进京,还要隆重,几天的功夫,从人生的低谷,一下子就爬到了巅峰,最刺激的过山车也没有这么快的。
就在晕晕乎乎之中,他们过了长江,更盛大的欢迎仪式,正在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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