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巨网

楼阁之间露出几道暗淡的光线,可见日影西斜,映衬着漫天的红霞,格外壮丽。中庭上一桌石案,正煮着热茶,还有一盘未完的棋。

一道人影出现在这寂寂幽庭之中。

“认识你两百多年了,性子一点未变,还是惯了坐在这浮游宫中,偷闲度日。”绝剑将腰上的剑解下来,坐到了对面的空席上,“这外面都快要变天了,你好像一点不急似的。”

捻棋的两指微微一顿,竟溪抬头看着来人,随即,又垂眼注视棋盘,专注于棋局的演化对抗,仿佛对方的话并不能激起他的半点心波,不冷不淡地问道:“穆家那孩子在前辈的药谷,可算是待住了吧。”

“待是待着了,不过那老太婆叫我转告你一声,别有事没事往她那处塞人,用她的好心还你竟家的孽债。”绝剑一脸戏谑道,“毕竟那些个寻求庇佑的半魔,都爱抱到她身前去护着。”

竟溪不禁哑然失笑:“前辈何等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身上那股子灵力?”

见骗他不成,绝剑耸耸肩道:“还真别说,穆落那小子修道身份早露了馅。老太婆也是怪了,之前死活不肯收留的,就闻他身上那股子气息,马上就转了态度。”

竟溪道:“她还说了什么?”

绝剑没好气道:“没了,两人每天那样不尴不尬地处着。”

对方点点头:“那便继续缓缓,不急。”

此时棋局已在他手中化开,绝剑被他带着学了一把,也不过略懂一二,于是按捺住着急的心情,凝神细观这一盘棋。

只见黑子一落,立改棋路,这下把白子咬得死紧,彻底堵截对方所有活路。看得出,面前的对手必然是个行事狠辣的角色。

这是在模仿谁的棋路?

竟溪并没有解释,还特意问他一声:“景伏宫中所设的禁制已经撤了,看来我们的魔主已离开了行寂山。你是有什么想法么?”

绝剑道:“我想,他此次前往修真大陆,必然有什么计划,不过驭舒祀容身为你的亲弟弟,想来不会做出对竟家不利的事吧。”

魔族之间,尤其是魔族血亲之间,因为互相血缘吸引和牵制,关系往往比凡人更加牢固。哪怕是在魔族历史上,也鲜少有骨肉相残的事发生。

“他坐在魔族王那个位置太久了,滋生了些别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区区一个竟家,怎么挡得住他。”竟溪不禁笑道,“魔宫就是一滩浑水,你向来只醉心修炼,原是我问错了人。”

“权术之道本就是你的强项,问我确实不顶什么用。”绝剑笑道,“这不是心里烦着,想要找你来解惑的么。”

竟溪道:“虽然我浮游宫距离便利,然而现在宫里如何底细,我还真不知道。”

“他景伏宫里到底如何我不关心,我就想知道,祀容是否已经找到我尊上的下落了?”

“···魔尊啊。”竟溪忽而放下了执棋的手,手指轻扣在棋盘上,叹了一声,“人间有道是,‘贤臣择主而事’,那孩子一直斗不过他的,你又何必认着死理,这样愚忠下去。”

绝剑骤然起立,怒目而视道:“竟溪!你这是什么话!”

竟溪冷笑一声:“你若来我这里,只为了听好话,那就可以请回了。”

绝剑张了张口,忍了又忍,终于无可奈何道:“好,我不生气,你还知道什么,赶紧说罢!”

竟溪摇摇头:“我说了,我什么也不知。”

绝剑一时气结,瞪了他一眼:“你!”

“最近,我一直在思索一事。”竟溪起身,整了整衣摆,淡淡说道:“我很可能,也不过是他手中摆弄的小小棋子罢了。”

绝剑道,“这是何意?”

竟溪目光幽幽,缓声说道:“你说他要真的动了杀意的话,当时,我是绝对不能将他们救过来的吧?”

“你说谁?”

“从惊戾湖中出来的那几个修士,那个薛姓的青年,一直让我十分在意。我原以为太久远了,让我把一张脸都记不真切,毕竟人都没了几千年了。然而在那个修士陷入赤水牢后,绝家与乔家两位伯父的表现,实在可疑····若是把这些都连起来看,那么,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

“什么谁是谁。”绝剑先有些疑惑,随即想起先前那一批在狡猾的修士,猛然恍悟过来,“你说那个人!他比我还弱,有什么特别的?”

竟溪的脸色微白,俊秀的眉峰跟着一蹙,喃喃自语道:“死而复生啊……如果他就是他,那么,祀容又为何要放过他?这又是完全说不通的···”

绝剑听得云里雾里,勉强跟着他的思路道:“我还是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祀容故意让你收留了他们,让他们有机会大闹祭坛。难道,他是借那个修士的手,灭了前代魔族王的魂灯么?”

他越是往这一面想,就觉得这个可能性越大,不禁一惊道:“这么一来,你们古魔族三氏族极力保下的,那驭舒王族的魂种,就彻底覆灭了···”

竟溪连忙制止了他的胡乱猜测,摇头道:“不,谁也不用怀疑他对于旧主的忠诚。魂灯被灭,应该不在祀容的设想之内,他如果真的让修士进入魔域,就一定还有别的考虑。”

“哼,他也有忠诚?”绝剑冷笑道。

听到绝剑毋庸置疑的讽刺,竟溪恍惚之间,想起当年,旧主已经离开王座百年,魔域正是群雄无首,动荡加剧之时。

三氏族同时接到魔主的亲笔手御,要祀容继承他驭舒王族的大统。

然而,他们一心拥戴的魔主一日不曾现身,魔域就无人承认这份手御的真实性。当时的乔家族长祭出命剑,集结古魔族精锐,前去景伏宫中声讨此事。

祀容已落座于景伏王宫的正殿之上,面上还是他一贯矜贵冷傲,冷眼看着前来的众人。

乔族长剑指御前,厉声痛斥道:“当年君上身负重伤,你却拒绝奉献己身,是为大逆!如今你还有什么脸面挂着“驭舒”之名,还妄想践踏他的尊位?”

祀容却淡然笑道:“非我不献,君上不要而已。现在手御在此,还有君上魔息为凭,尔等有何异议?”

“你胡说,君上是驭舒一族最后的血脉,为了王族大业,他必然会选择延续生命!是你!是你贪恋尘世,身为他的影傀,却不肯就死!这手御,必然也是假诏!”

“君上让我当这魔族之王,我便来当,君上让我不必见他,我便不见。我对他之赤诚,天地可鉴,何须向尔等杂碎细说?”祀容露出清冷笑意,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如你说的属实,又为何要将君上的部下关入赤水牢中,逐一杀害。你那样背信弃义,实在让人心寒。”竟无极作为他的生身父亲,更是作为竟氏族长,不得不开口道。

祀容缓缓起身,高高站在大殿的中央,淡淡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君上。”

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哪怕是现在,依然如故。

然而他却一意孤行坐上了那个位置,将那些服从于手御的前臣旧部,包括曾经君上的近侍召星临等人,都尽数归于麾下。

自那之后千年来,魔域被割裂成两派水火不容的势力,直至他亲手培植出了一个魔尊,促成了短暂的三足鼎立之势。也不过是两百多年的时间,现在的驭舒祀容,又亲手将魔尊的势力扑灭在鼓掌之中,用古魔族都为之胆寒的手段。

这般的反反复复,人人都说他是心思叵测。

眼前事态的发展,就像是一张巨网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张开,如今,就是他收网的时候了。然而,他得到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见竟溪长久的沉默,绝剑在一旁也觉无趣,只得拱手告辞,竟溪却在身后叫住他:“你这段时间,就不要出行寂山了。”

“我留下来做什么?”绝剑不以为意,还取笑道,“你这么说,好像呆在你这浮游宫就安全了似的。”

天上烈火一般的红霞,一直烧到天边,直被一团诡异的乌云吞噬。

浮云巅上空被黑云遮蔽,不见一丝天光,密集的云层闪现出苍白的雷电,惹来天元宗一众弟子抬头瞩目。

穹崖早已感到落簪峰传来的异动,脸色一变,猝然起身,魔气涌动,几乎铺天盖地来,引起他从未有过的心悸。赤雷剑在他手中嗡嗡作响,似乎也体察到这一股几乎毁灭天地的蛮力,正在积蓄战意。

落簪峰上,风夕与介常两人皆被那一股霸道无比的威压牵制,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注目看向云中那一道人影,倏忽,那人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眼前一阵戾风刮过,将周遭昏暗的环境裹挟得窒息缺氧。

那个原本出现在云层中的人影,已经潜入了风内。

薛仪被那股魔风束缚,几乎喘不过气来,神志反倒清醒了些,抬眼望着那道黑影,沉声道:“你是谁?”

那人影出落在风中,现出一张绝世的面容,乱风刮在他脸上,两旁乌黑的发丝掠过一双狭长冰冷的眼,如鬼如魅,忽而带起一抹不达眼底的笑:“我们又见面了···。”

他说着,单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他如一副脆弱的玩偶般提了起来。

“魔族王?!”薛仪被他揪住衣衫,反射性握住他使力的手腕。

明知道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反抗,然而魔族王见他染血的手摸上了自己,手上却是微微一震,似乎极其厌恶他的触碰,厌恶得几乎就要撒开手去。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之际,一道凌厉的锋刃划破乱风,刺入两人之间,驭舒祀容眉睫轻抬,显然未将这等拙劣的偷袭不放在眼里,极快地伸出两指,钳住了那把元力所汇聚的灵刃。

瞬间,风随刀止。

灵刃所有积存的后势都顷刻瓦解下来,化为虚无,破风后方出现了另一道白影,祀容自然感知到了来人的气息,却连眼神也不舍下一个。

穹崖真人站在风圈之外,见一招不成,迅速运转起手中的赤雷剑,长驱而入。

剑锋逼至,驭舒祀容却仍然从容不迫,轻松化解了第一道杀招,另一手也唤出自己的命剑眉月,剑身如弯月般狭长流转,杀起人来流畅无比,然而他却极少让这剑身染血。

见到此剑,穹崖就是再认不出眼前的人,这时候也已心中了然。

他冷冷说道:“原来是魔主大驾,我穹崖失礼了!”

说着,原本留着的五分功力,也全部逼发出来,一时间灵气暴涨,周身被雷光缠绕,对峙的两人瞬间沐在电光雷鸣之中。

驭舒祀容见到眼前的化神修士,说是如今大陆最强者,也不过只有这点那本事,那眸光便略微显出些失望,有种不欲动手的架势。

“你也配与我打?”祀容摇摇头,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道,“看来这修真|大陆,真的没人了啊。”

穹崖自然感觉到对方战意不显,听了此话,更是心头大怒,挥剑前来。

魔主单手拎着一人,另一手举剑格挡,脚上仍然是如蜻蜓点水,飘忽无常,也不知出了两分力没有。

见他如戏猴一般逗弄出招,穹崖持剑杀气腾腾,剑锋越加凌厉莫测,然而对方出手更是奇快无比,连他的目力都捕捉不及,还未近得他身,自己左肩一痛,一时间已经血流如注。

穹崖一生用剑,从来没有对上这样的路数,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敌人,如今陡然负伤,赤雷剑仍在轰鸣颤动,显得震怒不已。

祀容望着饮了鲜血的眉月,想到他们魔族蛰伏了几千年,终于无须再掩藏实力,现在就算他再多做一些,也没有什么,于是忍不住踏前半步,轻笑一声,想要了结了眼前这个所谓的正道第一。

然而在那刹那暗光流转,周遭乾坤一动,无边的潮水猛然袭来,驭舒祀容知是法阵幻像,便抬头一望,似乎早有预料般,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来。

诡异的黑水瞬间淹没了灵峰顶上的数人,薛仪在密闭的水中忽而感到手臂一紧,他猛然睁开双眼,很快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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