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乌云蔽月,这庭院四周更是黑的彻底。
薛仪拂开身前尚未冒芽的柳枝,来到庭院边,手上的火炼石照在废墟散落的砖瓦上,现出别样的阴森。
昊月独自站在那株千年梨树下,对他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梨花在道家讲义中,含有邪煞之意。这道派就这么不怕忌讳,竟公然栽种于供奉殿前?”
梨花这等寻常之物,便是乙云也到处可见,草木本是生于自然,莫非要因犯了忌讳,就动手除去?此等作为,反而与道法自然相背罢。
“道,是在心,不在乎行止。”薛仪只是道,“或许这创派之人心爱此物,愿意日日品赏,也未可知。”
“你莫非忘了,这道派诸众做过什么?”少年那双低垂的眼,在他身上若有似无地扫过,冷声道:“还记得你曾问我,关于半魔的事?”
“这九璋门与半魔有关联?”
“我们魔族中,曾流传关于这九璋门当年的故事。”少年语气散漫,在树头坐下道,“传说这九璋门执掌者有姐妹二人,便是当年这小门派中修士与魔族结合生下的孽种。两人在仙魔一战背叛人修,在战中立下大功,这才得以被我们魔族重新接纳。”
“可是,”薛仪震惊道,“半魔不该有灵根,更不该有修至化神的资质。”
“不错,半魔魔力微弱,且没有灵根,确实不被人魔两道所容。然而一开始,两人的父亲——也就是九璋门第一位倒戈的修士,与魔族里应外合,悄然用秘术抽取了派中少年的灵根,植入爱女体中,让其入门学道,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薛仪皱了眉头,脸上掠过一丝怒色。
少年继续道:“两人自幼聪慧,悟性高绝,进阶速度十分惊人,还未到二十,隐隐有冲破金丹的迹象,小派自身已经无法满足二人进阶悟道的需求,于是两人辞别师门,下山求道,一去五十年。”
“归来的两人,修为已经达到元婴,派众自然拥立两人为尊。之后两姐妹在派中收买人心,培植亲信,顺利坐上掌门之位。百年后,其中一人更是达到化神级的修为。”
“所以,你是要说,”薛仪把故事细想一番,猜测道,“这两人在求道的五十年里,道心改变,与魔族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之后回到派中争名夺利,甘心为魔族图谋霸业?”
“姐妹两人最初被带离魔域,已经十多岁了。”昊月道,“我说过,半魔是人与魔族结合生下的孽种,为天地不容,又怎么会在魔族的眼皮底下活过百日?”
薛仪脸色已经变了,“你是说这两人···”
“她们一开始,就被训练成魔族的棋子,安插在人类之中。”少年看着这周围的荒凉景色,冷然道,“半魔只当有了价值,才会免于一死。在这世上,任何被允许存活的半魔,都是魔族用以杀人的工具。这样的怪物,又有什么情感可言?”
薛仪抬头看着眼前一片雪白簌簌而下,只觉得冷入心头。
月光穿云而出,照在庭中,梨花的香和色都融入这月色之中,悄无声息。依稀间夜风起急,吹人衣角翻飞,连同暗夜都浸润在这份清凉里。
少年率先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道:“怎么,真相让你难过了?”
薛仪脸色微变,低声道:“是个奇怪的故事。”
“说起来师尊对于魔域中事,都格外在意,是有什么不为人道的理由吗?”
“魔域人对东部大陆常有进犯之心,身为修门弟子,理应保持警惕。”薛仪道,“反观乙云于魔域有派宗千百,你又为何不辞千里,独入我们乙云门下?莫非除了躲避仇家,你还有什么不为人道的理由吗?”
为了转移问题,他也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此话从他口中一出,又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把面前的人给问住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少年才开口道:“若我说,久闻乙云剑法超群,有心一探虚实呢?”
若是讨教剑法,怎么不去那剑修遍布的天元宗。
虽然很想就这么回敬,不过薛仪一贯平和处事,自然不会使对方下不了台。何况,反派这样隐忍沉静的心性,被逼急了应该很可怕吧。
“我主修道术,可惜教不了你什么上乘的剑法。”薛仪道。
“乙云门人术法和剑法双修,只是后来才渐渐分宗,师尊道统纯正,剑法自成一家,如今又何必如此谦虚?”
靖华真人是被神化了的修真大能,只是主角在修炼夺宝的几百年内,透过一些残旧的洞府壁画和书卷,才拼凑出他存在的踪迹。这样的人还有哪些本领,谁又知道呢。
不过修真者有那样漫长的寿命,懂得的东西必然比常人多出许多吧。
“你既然想学,我只要想的起来,都会教你。”他抬手折下一支花枝,忽起了玩心,“现在正好有些闲暇,我们练一练?”
“你要以它代剑?”他见他折花的动作,明显愣了一下。
薛仪看了一眼树头的断肢,道:“刀剑无眼,你不怕受伤吗?”不知他为何反应这样大,这人在练习时不也经常这样?
“刀剑无眼···”少年细细琢磨这句话,突然手中出剑一挑,就向他的方向直刺,来时杀气满溢。
迎着剑锋,薛仪便将手腕一转,在没有真气加持之下,那木头应对剑刃全无招架之力,只是剑术指教,向来在乎招式,不求力道,而昊月攻势凶猛,薛仪手中梨枝便随之挥动,拿捏得当,来回格挡数十回,一时势均力敌。
这样盲目的进攻,并不理智,倒像是小猫被谁惹恼了一般。薛仪没忍住轻笑出声,似乎心情颇为愉快,手上动作愈快,剑随招动,雪白的花瓣皆被剑刃无情划破,香气溢散开来。
昊月听他突然如此一笑,手中劲道却是一松。
依稀之间,那个身着月牙白长衫的人便又似乎抬眼看着他,眼里是深邃的漆黑,与无尽不可窥探的思绪,轻咳一声,飞扬的白衣融入夜色,衬着背后一树的花影也黯然无光,只剩下眼前这一抹沾了血的白袖。
那人擦去唇角溢出的一道鲜血,对他轻声道:“再来。”
说完那句话,剑随人动,连那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也变得冷冽起来。
昊月吸入这早春冰凉的空气,心肺便如火烧一般,双眼一睁,见着眼前影影倬倬的残相,白影与这眼前的青衣重叠,时光交错,不觉恍恍惚惚,如堕梦中。
薛仪不明就里,乍眼看道少年不同以往的剑路,继续格挡了数回,才发现剑法于精妙之间,含着一点熟悉。
他想了想,才领悟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招式吗?!
又是一轮压制性的快攻,少年回身一让,忽然停下手来,任由那梨枝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薛仪执着被削干净的花枝,问道:“你很喜欢剑术,也喜欢模仿别人,是吗?”这魔头连剑意也学成三分,倒以为我乙云功法浅薄无物,若是不好好挫一下他锐气,只怕日后越发嚣张。
“师尊剑法精妙,徒儿就是终日修习,也只得形似而已。”少年收起手上的剑,垂下目光,道:“让师尊见笑了。”
“你不是魔族吗,为何要学这些?”薛仪收回了手。
“师尊可知,这世间有人苦心孤诣地效仿他人,是为了什么?”
薛仪不知此言何意:“为了什么?”
“为了终有一天,取而代之。”少年说罢,便把剑收回鞘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写的一百多章书中,魔尊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对魔功外的功法一概是嗤之以鼻,从不知他竟然对战胜乙云如此执着,还要学那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人撂下如此狠话,倒与乙云有深仇大恨似的。
薛仪看着这人离去,颇不以为意,要说乙云大杀四方,呼风唤雨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出娘胎呢,说这话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