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真身现

无声的水流,从无极的一边,贯穿到另外一边。

逐渐地,水流开始从脚底蔓延上来,薛仪目睹眼前光景,一瞬间似乎足以看穿一切,看整个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博大气势,冲击着他的神经。

然而他正要从中体察出什么,整个时空又开始急速旋转,扭曲,光和色开始迅速退去,他往后却步,脚下再次出现一个暗沉沉的黑洞,水也将从洞口流去,黑洞中,更有无数透着诡异光芒的眼睛瞪着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跌落。

这一幕,正是他刚刚穿入这个世界,境界滑落之时见到的情景。

然而与上一次的无限下坠感不同,这次的黑暗如有实质,它每触及的一处,都是刺痛。他开始往地洞外走,缓慢地呼吸着血腥的味道,有如初出娘胎的过程。

不知持续爬了多久,山洞已经快到尽头,远处投来一丝温暖。光影处,一个人站在那里,向他伸出了手···

他竭力摆脱梦靥,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然而等他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似乎意识到他醒了过来,才从床边起身,松开了手,去继续自己的工作。薛仪单手撑着身体靠坐起来,抬头看着周围陌生却还算舒适的环境。

那少年拿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正在擦拭着屋内零星的家当,动作极轻极慢,力道控制得尤其精准,没落下一点声音。

这些连他都认为琐碎的事,在这个少年手上做着,倒似乎称得上专注了。

“阿月。”薛仪唤了对方一声。

少年手上一顿,看着他,半响,还是脱下了面具,果然露出那张熟悉的脸,他随手将面具丢在一旁,耸耸肩道:“得了,原来师尊还没有病得糊涂了。”

薛仪默然半响,其实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是不想让自己又晕倒过去,脑海中白茫茫的,还问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

“这是何处?”

这时候,少年熟悉的一双冷眼便望了过来:“只是一个破猎户家里,原就空了的,你就放心吧。”

薛仪微微动了动自己的四肢,虽然麻木,但还是有些知觉的,真是万幸,他道:“我昏迷多久了?”

“有半个月了。”

昊月似乎对于他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死撑,感到十分好笑,忍不住冷冷指出道,“手指骨断裂,已经帮你接上了,这段时间你不能用。还有身上的魔毒,一时半会清除不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说着,便将手帕丢入木盆中,推开窗,倒了出去。

窗外是一片绿荫,底下是一道水流。

想这荒郊野外,倒是处置便利,薛仪听见水声,便有些心动了,这身上黏糊糊的,好歹需要清洗一下,都过了半个月,眼前这便宜徒弟自然不会细心到要替他处理的地步。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昊月直言道:“你五脏俱损,灵力更是运转不得半分,在这临冬时节,万一再受了冷,我也再救你不得的了。”

薛仪低头看了看己身情形,方才知道自己身上被绷带密密地缠着,连脸上原本的紧绷感,也是绷带的缘故,到底还是给他穿了一件宽松的中衣,盖着薄被。而原本那一头变得斑白的长发,此刻也已经恢复了乌黑,也不知他为自己治疗这身伤势,废了多少精力。

“多谢你前去救我,阿月,不,是魔尊大人才对。”

看着昊月惊讶的神色,薛仪很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然而他还是收敛声色,静待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房中此时的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昊月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

薛仪想说,其实从一开始···然而,他当然不能这么说。

当时昊月进来赤水牢中救人,薛仪原是被那毒物折磨着,生生又被那一股魔息扰醒过来,自然听到些许他们的谈话。再后来数次颠簸,他便昏昏沉沉,依稀感觉出了法阵。

薛仪老实答道:“在你进来救我的时候,其实我还有一点意识。”

少年果然微微一震,沉默地与他对视,眼中泛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不可言说。

“在那种情况下,你竟然还有意识。”最后他双眼微晗,只是缓缓地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不过,”他又冷笑道:“你就不怕那些魔族胡言乱语,认错了人。”

薛仪倒是笑了:“这不重要,因为你已承认了。”

少年却单手就将薛仪从床上拎了起身,犹如拎着一片毛羽一般轻巧,腰间的剑拔出半截,正寒光凛凛,抵在他的脖子前。

“阁下既然非要点破,自然也明白现下的处境了,是么?”昊月明显没有料到,会有人蠢到主动挑明他的另一重身份来。

道魔一向敌对,他不是心知肚明的么?

“你既然救了我,就不会轻易杀我了。其实这条命,是不是对魔尊您,还有点用处的呢?”薛仪轻声道,长布条遮住了他苍白的相貌,唯独那一双清冷的眼,此时却沾染了几分虚弱,水波流转之间,竟有几分动人之感。

少年看得心头猛然一跳,随后又仿佛被说中了心头的某处,急声道:“不过是个濒死的人修,就敢这般与我说话?”随即手上的剑刃,又紧了一分。

“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本来就知道的事,如今挑明了,不是让双方都得了自在么。他们其实早该如此。

他现在对魔尊完全造不成任何的威胁,薛仪搞不清他为何突然就生气起来,也只是像惯常那样,顺了下对方的毛。

昊月怒气方歇,望着薛仪毫无异样的脸色,收回了剑。

当初知道自己的魔族身份后,他薛仪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仇视之态,大概是自恃修为高强的缘故吧。

如今面对他的真实身份,这人总该与那些假仁假义的道修一般,会做出鄙夷的脸色才是。

然而,他却还是如往常一般,竟然丝毫不觉得恼恨和嫌恶,还叫他别生气。

明明是自己欺瞒在先,还得到这样的原谅···这修士真是···少年这般想着,不觉唇角勾起,露出笑来。

薛仪见他忽而笑了,有些莫名,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蠢。”昊月说罢,便掉头出了门去。

不过一会,却端进来一锅红的发黑的汤药,煮的已经有些过了,汤水只能从药材和烂肉里隔出一碗的量。

薛仪初始闻时,觉得颇香,但还未过一阵,便从胃里泛出一股恶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觉得那香气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薛仪客气地问着,身体还是不觉作出了推拒的反应,只是他手腕被昊月一把扯住,就被扯开了衣衫。

少年说话的声线温柔,低声说道:“这是什么,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你所中之毒,并不十分棘手,不过让那些个化神期的修士灵脉尽毁罢了。”

薛仪总算明白自己这身上的绷带为何如此之多,他低头粗略看了一下,四肢腹部和脸上都有,然而他在昏迷之前,不记得自己这些地方有什么太过重的伤,但只有被折下的两指···

他低头看了看那只手,见已经被绷带层层缠住了,一点也感觉不到里面的情况。

“你在赤水牢中,全身被蛊虫所噬,这半个月过去,蛊虫卵都已经在你的血脉中孵化出来,如今我用此药,将它们从你的血液中吸引出来,四肢腹部还有脸部等重要穴道,等一会将奇痒无比,你可得忍住。”

薛仪听见这实情,如晴天霹雳,想象着虫子竟残留在身体里,一阵冷气从脊背传了开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昊月伸手解了他身上的绷带,上面并不能看见盘踞的幼虫,只因那幼虫细密无比,肉眼已经难以看清。

他将那些绷带一根一根丢入另外一个桶里,再从旁取出新的绷带,让它们吸收了药,变得湿润粘稠,昊月将绷带缠在上面,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

薛仪原来就苍白的肤色,在这半个月的治疗折腾之下,更是雪白得透出里面的青筋,等他稍微感觉到手脚的麻痒,昊月已经解开了他头上最后一道绷带。

绷带从额头开始缠绕,故而薛仪半坐起身,没再说话。

那个角度,最容易看见薛仪他那一双琉璃般清澈的眼,此时正微颤地垂了下来,昊月也只当做没看见,盖住那高挺的鼻,清淡无色的双唇,最后终结于那一条如天鹅般完美的项脖上。

绷带最后打上了活结,昊月一双手也沾满了那股腐肉的味道,然而他却并不觉得恶心,因为看见薛仪也没了最初的抗拒,到最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些,他便好心不提这药中乾坤。

薛仪静了一阵,终于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昊月在旁边坐下,用手帕将手上的药液擦净。

“你为何要救我?”他看着对方道。

“忘了你我身上的共生蛊么,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薛仪却并没有被他的解释说服,他想了一阵,还是道:“显然,我的身体已经不复以往,你完全可以解了蛊毒,再取我的性命,毕竟现在远离乙云,也已经没有谁能与我报仇,威胁到你的性命了。”

“我为何非要取你性命?”

“问得好,那么当初,你为何要杀我?”他心中十分平静,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翻起旧账,“如果你当初在绝云峰没有动手,大可在乙云潜伏几十年而不被发现,如果是那样,我也不必顾虑你对本派的威胁,而急着带你离开了。”

昊月抬起头,狭长的眼睛窜过一抹暗红流光,“看来这出世一趟,你是后悔莫及了。”

“谈何后悔?我只是想知道答案罢了。”

“我自己要作什么决定,没有必要告诉你。”

薛仪淡笑道,“你曾经要杀的人是我,我难道还不能在死前了解你杀我的缘由吗?”

“你现在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你在岔开话题,避重就轻。”

昊月难得沉了沉脸色,反问一句:“不可以?”

他还以为薛仪必定又会说些什么冷淡的话来嘲笑他,不料他却道:“你这么坚持,我倒是无话可说,毕竟你现在比我强了,我怎么逼得了你。”

昊月默然看他一阵,只转身出了门去,似乎还带着隐忍不显的怒火。薛仪自思,也不曾说什么惹他生气的话。

窗外,仍然水声细细,没想到得了这一身的伤势之后,耳聪目明的本事还不曾舍他而去。

他茫然伸出一只手,想要将五指攥紧,发现还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他从未想过,如果这一身的修为没有了会怎么样?他刚一来到这个世界,便是带着那样深厚的灵力,现在让他舍弃那些,做回一个普通人,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觉已是晚上。

屋内存了几颗可供照明的火炼石,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恰好让他清晰视物,除此之外,他留意到桌上一个水壶,便忍不住伸过手去。

然而因为身体掌握不了平衡,一下子从床上滚了下来,骨头早就痛的麻了,这时候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受。

他打开壶盖,发现里面滴水都无,心中止不住失望了一阵。

为什么会觉得口渴?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走得更加小心,攀援着墙边,一步步往外走,所幸这猎户也算是家徒四壁,并未有遇到多少障碍,就出得门去。

见到乌云遮蔽了月光,这山野地方,眼前已黑得化不开了。

他看了一阵,忽而发现一股微弱的灵气出现,尽管只是毫末之微,仍让他惊喜万分,循着水声,他快步走近水源,可以想象那清凉的溪水自山上下来,绕过屋旁,在野草遮蔽之间若隐若现。

薛仪坐在溪边一块光洁的石旁,闭晗双目,尝试将那一丝灵力吸收入体内,没想到那一丝灵力竟然绕开自己,恍若避开虎狼蛇蝎一般。

霎时,月光穿云而出,见到溪水白花花地往下倾泻,如一条银带,他喉咙滚动一阵,又觉得饥渴无比,不禁伸手鞠起水来,低头喝下几口,然而竟似渴得厉害了。

他身上似乎潜藏着什么古怪,因为这种饥渴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于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尝试无视那清凉的溪水,静坐在旁,想要再次集中意念。

方才那灵力溢散的情况,在他尝试了数次后,依然如故,他深知修士的身体天然有亲近灵气的能力,往常闭目静坐吸收灵力轻而易举,如今那些微的灵力就是成心要躲开他一般,完全没有驯服于他的意思。

他心里有些急躁起来,感受到不远处灵气更为丰沛,便从石头上起身,受着身上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循着灵气方向走过去,殊不知下方竟是一个深潭,他脚底一滑,竟然一头栽倒了下去。

哗啦一声水花荡起,他呛了几口水,所幸那水潭并不太深,双脚勉强落到潭底的实处,冰冷的潭水已渗入肌肤,身上衣上全都湿了。

这时候,他忽而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扣住,背后陡然贴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那手指像是铁做一般,紧紧扣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谭边,身后那个紧贴住自己的身影,此时更一下子将他压在水边方寸之地。

薛仪背上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见到有个人影在上方,此时乌云散尽,明月照人,但见那人影显现出一张成熟的轮廓,眉关疏阔,嘴唇红艳,衬着颊边湿了水的黑色长发,也许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阳光,面容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但不可否认,这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还没等开口说话,对方却突然逼近了他,抓着他的衣襟,像疯了一般吼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人说话时气都还没理顺,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此时也身上半湿,看着有些单薄。

“你···”薛仪微微一顿,看着对方那明显并不合身的白衣,露出一大截白净的手腕,也许是福至心灵,他压下心中的震惊,试探性唤了一声:“···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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