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这场雨

恒娘回头,见是宗越,他一身新换衣衫,单束了发,未曾着头巾。

两人打个照面,来不及寒暄,雨点已经哗哗泼下来。宗越指了指最近的一家铺子,两人一起跑过去。

这是家杂货铺子,屋檐较浅,雨水落地,溅起一片白茫茫水花,不过片刻,两人裤腿都已湿透。

恒娘不禁抱怨:“瞧着也是家上等的铺面,怎么屋檐这么短浅?等那雨飘进屋子,他那些干货敢是不怕水?”

宗越奇了:“御街两侧商铺,屋檐一律不准伸出,更不准搭建竹棚引檐,恒娘不知道么?”

“这是御街?”恒娘往四处望一眼,大雨初起,还没有完全阻断视线,果然见到宽阔青石街面。她这一阵漫无目的瞎走,竟是走到御街上来了。

侧头看看宗越,他发脚尚在滴水,就连剑眉中都有些微水汽。恒娘与他同在屋檐下避雨,因着雨大,说话时离得稍近,鼻尖闻见一股清爽的皂角香味。心下恍然,御街两侧正是太学与武学,他显然是去校场练了骑射,在回太学的路上。

宗越大是诧异,却并没有追问。看她一眼,微笑道:“恒娘今日有闲?”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听了这句寒暄,心中一愣。对呀,照平时的话,自己这会儿可该在楹里照顾顾瑀呢。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一时陷入两难,该告诉他实情吗:我失了活计,又被雇主解聘,不敢让我娘知道,只好做个孤魂野鬼样,在街上游荡。

立刻便能想出,宗越必定会略显惊讶,然后委婉表达同情,温言相询,问她是否需要银钱上的帮助。

眼前几乎已经见到他略表关切的温和眼眸,耳边听到他如秋水平湖般柔和的声音,而自己会感谢他的关心,接受,或者婉拒;解释,或者沉默。

不。

几乎是闪电般从脑海里迸出一声呐喊。

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撒谎了:“顾少爷想一个人静静,我得了闲,随意上街走走。”

“哦,”宗越微微张目,显是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戏谑道:“仲玉日日巴着你们两人替他解闷,今日居然长进了。委实难得。”

恒娘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眼光不敢看他,投向眼前一片天地相连的灰茫,庆幸这雨声颇大,能够掩盖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心中有个声音在冷冷嘲笑:宗公子回到楹里,便知一切分晓。你这一刻藏着掖着,也不过是那被杀的猪,明明已经躺上案板,只因没见到屠夫的刀,便庆幸自己,多得片刻的苟延残喘。笨,蠢,可笑。

又恼怒自己,为什么不与他细说呢?他回到楹里,听到的便是顾瑀与仲简的说辞,说不定会以为自己黑心换药。

侧目看着他沉静俊朗面容,没来由地有信心,他必然不会轻信,必然不会对她有所误会。

甜蜜之意尚未冒出,念头瞬间反转,心中一阵黯然:他自然不会误会你,因为所有这些人这些事,他压根儿就并不真正在意。

悠悠出了口气,将所有这些患得患失,又酸又甜的心绪压下去,伸手接了一把雨,等雨水差不多漏尽,见宗越仍只是沉默望着远方,没有说话的打算。

只好自己找话说:“宗公子,听说你来自沙州?”

宗越转过脸来看着她,微笑道:“正是。”

恒娘仰头看着雨帘,貌似闲闲地说道:“仲秀才从琼州来,宗公子又来自沙州,一个西北,一个东南,可是有缘,难怪仲秀才老是打听宗公子的事情呢。”

宗越没有立即回答,等她转过眼来看着他,方眼中闪了几闪,脸上笑意加深,缓缓道:“畏之的好奇心颇重,去皇城司做个察子倒是合宜得很。”

恒娘手一抖,雨水差点落到脸上,一时颇为狼狈。宗越顿时明了,朝她点头微笑:“多谢恒娘提醒。”

恒娘呆呆看着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仲简跟条猎犬样,逮着蛛丝马迹,四处去查证宗越身份,宗越却早已将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心中也不知是该替宗越庆幸,还是替仲简难过。

茫然半晌,下意识问道:“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宗越被她问得失笑:“恒娘说笑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尽知?”眼里笑意浓郁,看着她一脸呆样,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比如那日恒娘为何在我衣柜里,我便百思不得其解。”

恒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宗公子,你骗人。我想这件事,你只怕当时想了一想,过后便全然抛到脑后,哪里能有百思?”否则怎会这么多日,都没有找她问上一声?

“抱歉。”宗越十分敏锐,听出她言下之意,“我想着,这或许是你的秘密,我不好开口让你为难。”

自然,也是因为他觉得,恒娘无论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必为此费神。

没说出口的这层意思或许才是主因。

恒娘不知该作何想,既感激他的体贴,又恼恨他的轻忽,心中一团小火,忽明忽灭。转头看着漫天珠子,点点头,轻叹一声:“宗公子果然是大家公子,颇能替人考虑。”

这话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没来由的幽怨,见到宗越微微皱起的眉头,十分后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恒娘方开口解释:“我那日在宗公子衣柜里,是因为我偷听了顾少爷的墙角,不好意思与你们碰面。”

所谓顾少爷的墙角,宗越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点震惊,以至于玩笑都开得小心翼翼:“恒娘有这等爱好?楹中可得人人自危了。”

“不是爱好,”恒娘嘴角微翘,颇有些想笑,宗公子这说话总能替人留几分面子的功夫不知从何处练来,实在是出神入化,“我拿了他这消息,可以卖钱。”

宗越立时醒悟,眨眨眼,笑出声来:“仲玉这顿打,原来着落在恒娘身上?”

两人笑了一会儿,适才的尴尬气氛顿时消散。

看那雨没有减小的趋势,恒娘便将这些年办报的经历,捡些好笑有趣的,一一说与宗越听。宗越是个很好的听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笑,一个人感叹。总是恰到好处的插话,偶尔一两句点评,风趣十足。

以至于让恒娘有了错觉,以为自己与宗越十分有默契,很能说到一块儿去。

这愉快的错觉陪伴了恒娘大半个下午,直到雨势收歇,天色逐渐亮开,宗越一路送她回了家门,与她微笑道别:“今日时辰过得极快,多谢恒娘,让这场雨下出了无数有趣故事。”

略一沉吟,含笑加了一句:“你放心,今日你与我所说,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直到他走远,恒娘望着他背影,慢慢回过神来:他仍然没有一语追问过她,没有提到过他自己的任何事情,自然也没有表达过关切,她在即将下雨的午后,茫茫然走在街头的原因。

所以,这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却也只是个愉快的下午。

恒娘苦笑了下,搓搓自己笑到发酸的脸颊,轻声对自己说:你有什么不知足?

默默放下那张俊朗面容,咬着唇,一边进屋,一边思考自己眼下处境:宣永胜那里还存着一吊钱,明日先去拿回家来,顺便,童蒙的事情要不要报道,也该下决定了。对了,这几日的工钱,需得找顾瑀结算,总不能白干。

胡祭酒那里,她沉吟半晌,下定决心,总要想个办法,去问个清楚。当然,首先是找到合适的中间人。宗越?不,她不愿意求他。除开他,谁能与胡祭酒搭上线?

听到翠姐儿脚步声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确定下来,下一步该找谁。

一抬眼,看到的是翠姐儿一张惊惶小脸:“大娘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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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娘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翠姐儿去请大夫,兰姐儿守着大娘,见她回来,哭着说:“大娘呕了一痰盂的血,厥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恒娘你回来可太好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恒娘扑到床边,见大娘脸色如染了淡淡桃汁的白纸,眼睛紧闭,额头发烫,一阵细密汗珠,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多被打湿。

“怎么会这样?你们跟她说了什么?”恒娘看床边摆了水洗,里头有水有帕子,忙挽了袖子,去拧帕子,想替她娘擦擦汗。入手一阵冰凉,又惊又怒:“怎么是冷水?”

“本来是热水的,放久了便冷了。”兰姐儿忙解释,“我们没跟她说什么——”

“冷了怎么不加热水?”恒娘气得额头青筋跳,“我三番五次跟你们交代过,不要吝惜木炭。我娘秋冬天一犯病,断离不了热水。就让那灶头上吊着一壶水,以免临时打急抓。还楞着干什么,去下楼换盆热水来。”

说着,自己也忙慌地换了打湿的裤子和鞋。如今家里的情况,再经不起任何波折,她若是也病倒,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家里木炭用完了,”兰姐儿也是个年小气盛的,气呼呼顶嘴,“你这几天忙着照顾那顾少爷,每日里着家都来去匆匆,早上走得比鸡还早,晚上回来狗都睡了。我们想跟你说,也没找到机会。这几日我和翠姐洗衣服,都不敢用太多热水,翠姐手都肿了。”

恒娘一愣,系裤带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炭没了?上次那一大坪……”

住了嘴,没再说下去。手上加快,三两下整好衣衫,口中安抚兰姐儿,“是我着急了,话赶话,错怪你们。等大夫来看过我娘,我就买炭去。”

又问:“你刚说,没跟她说什么?怎的突然就呕血了?我这几年没怎么气过她,她这呕血的毛病许久没犯了,怎么今儿闹起来?”

就连她嫁莫家那次,因为安抚工作做得好,她娘虽然动了几回大气,哭了几场,都算安安稳稳地撑过来。

“我们也不知道,”兰姐儿余气未消,但到底也担心薛大娘,没好气的解释,“我和翠姐在柴房里猜枚子作耍,就听到楼上咕咚一声响。跑上来一看,大娘坐在地上,指着窗户外边,叫了两声,鬼来了,鬼来了。就开始浑身抖着,止不住呕血,后来身子就软了,还是我和翠姐一起搭手,才把她抬到床上。”

窗户外边?鬼来了?

恒娘冲到窗户边上,将窗格撑到最高,四下一看,金叶子巷本就僻静,这一段又接近巷尾,那头是堵围墙,并无可通。日常行人稀少。这时候下过雨,满地里泥泞落叶,更加没什么人。

她眼睛四处一转,没看到什么可疑,反见到一个熟悉人影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朝自己家门口走来。

仲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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