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西域都护府府中。
外头的喧嚣之声,还隐约能传到这里。郭英神情稍稍有些不安,特别是看到赵和迈步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偏过头去,不与赵和目光相对。
赵和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间堂屋。
这是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客堂,面积不算太大,墙壁上不象中原官员家中,挂着书画条幅之类的东西,相反,四壁中有两壁都悬挂着刀剑,剩余一壁,也挂着一张白色的熊皮。
郭昭将他引进来之后,便自顾自于主位坐下。他也一直在打量着赵和,见赵和的目光停在那张白色的熊皮之上,当即缓缓道:“十五年前,我与诸将巡视金微山,霍峻射杀白熊一头,将此熊皮献与我。”
赵和一笑:“晚辈听说过黑熊、灰熊和棕熊,唯独白熊未曾见过,因此多望了几眼。”
郭昭道:“天下之大,世间之广,没有人可以尽知尽晓,你未曾见过白熊,倒也寻常。”
郭英听到伯父这话语,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他在猜测,伯父这话究竟是顺着赵和的话语而说,还是在讥讽赵和孤陋寡闻。
赵和却没有猜郭昭言下之意,他笑道:“白熊我确实未见过,不过黑白相见之熊,倒是听人说过。有人告诉我,在汉中之南,大山之中,生有食铁兽,原是熊种,黑白相间,颇为稀罕。”
郭昭愣了一下:“这个……老夫倒是没有听说过。”
“前辈早离中原,多年未返,未曾听说过倒也寻常。”赵和道。
这几乎就是对郭昭方才那句话的回应,郭英眉头皱了皱,隐隐有些怒意。在他看来,郭昭自然是有讥讽赵和的资格,赵和有什么资格反击?
郭昭自己却是哈哈大笑:“朝廷以赵郎君为使者,当真是人尽其才,赵郎君……”
他说到这,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收住笑容,正色说道:“赵郎君,给我一句准话,朝廷打到哪了?”
赵和毫不犹豫地道:“天山之南,南疆之地,尽已归朝廷。因为不知西域都护府尚存,朝廷重建了西域都护府,以吴郡人俞龙为都护。”
郭昭眉头一扬,有些意外:“朝廷重返西域几年了?为何此前我一直没有从犬戎人俘虏或者栗特人商贾口中得到消息?”
赵和道:“一年……去年我为副使,护送清河公主和亲于阗……”
赵和将去年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最初时郭昭的神情都比较平静,但听到他以三十六人屠犬戎使团,又诛于阗王立清河为女王时,郭昭忍不住坐正了身躯,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等听到他纵横南疆,一一收服南疆诸国,然后领命为北庭都护,带二十余人于严冬之时越天山北上,郭昭已经满脸肃然。
因为事情比较长,赵和说了好一会儿,有些口干舌躁,郭昭听完之后,闭眼沉吟了会儿,然后对郭英道:“宗佑,给赵都护上茶。”
郭英愣了愣,屋中自有仆役,哪里轮得到他来端茶送水。
但只是一愣,他就明白了郭昭的意思。
无论赵和所说是真是假,他终究带了北州盼望已久的好消息,郭昭是以这种方式,向赵和表示歉意。
郭英看了赵和一眼,默不作声地出门而去。
就在他去倒茶之时,郭昭捋须道:“赵都护,朝廷如今何人禀政?”
“大将军曹猛,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三人禀政。”赵和说道。
郭昭眉头又是一皱:“那当今天子,乃是何人?”
他知道烈武帝已经去世,但对如今的天子丝毫不熟悉。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当今天子乃太子胜遗孤,讳吉……”
听到太子胜的名字,郭昭身体猛然动了一下,然后看着赵和。
赵和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动作,声音一停:“怎么,有何不妥?”
郭昭嘴巴抿得紧紧地,好一会儿之后叹息道:“当初我在咸阳时,曾为太子宾客,我来西域,原为太子所荐。不意当年一别,太子已经殡天……太子未曾为帝?”
他言语中颇为惋惜,显然,他与那位太子胜的关系,曾经非常不错。
赵和便又开始说起星变之乱。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起此事时会有些激动的,但是,整个讲述过程都很平淡,郭昭一直仔细在听,没有问一个字。
只是等他说完之后,郭昭才又叹了一声:“前些年自犬戎俘虏口中,也约略听闻星变之乱的事情,只不过都以为是欺诈之言,不曾想这二十余年间,朝中也不太平。”
接下来便是嬴吉如何成为皇帝的事情,赵和对此说得比较简单,也没有谈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只是提及,嬴吉尚在民间之时,自己就与之交好,故此自己甚得其信任,当朝廷欲以和亲之名重新经营西域时自己才会为天子所任用。
听到这,郭昭点了点头,赞叹道:“当今天子能不拘一格,重用赵郎君这等人物,想来也是一代英主。二十余年未闻故国消息,得知此事,心中甚为快慰!”
在他们说话之时,郭英已经端茶回来,听到郭昭这话,郭英脸色微微一变。
“方才对赵郎君颇为失礼,还请郎君勿怪,今日天色不早,我令人为赵郎君收拾好了住处,晚饭时再替赵郎君接风洗尘。”郭昭又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显然,郭昭对他的话,还不是全信,对于他这个北庭都护府都护的身份,更是不置可否。
这也难怪,郭昭甚至对重建的西域都护府不以为然,毕竟若俞龙是西域都护府都护,那他郭昭在北州坚守近三十年,又是个什么身份?
此事绝非一日之功,而且既然说了晚上要举办宴会接风洗尘,赵和也不着急,他站了起来,拱手道:“如今,晚辈暂且告退。”
“宗佑,替我送送赵郎君。”郭昭向郭英又吩咐道。
郭英将赵和送出了都护府,引着赵和在都护府旁临时辟出的馆驿住下之后,便又匆匆赶了回来。
在郭昭的客堂之中,如今已经挤满了北州的宿将们。众人一个个神情异样,显然,他们已经从郭昭口中得知了赵和带来的新消息。
也不知郭昭与他们说了什么,在郭英回来之后,众人纷纷散去。
郭英只得又出门相送,不过霍峻有意落在众人之后,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转过身,紧紧盯着郭英。
“霍叔父可是有什么吩咐?”郭英低声道。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唯有郭公可为,其余小儿等,皆不配此位!”霍峻沉声道。
然后,他便转身而去,留下郭英一人在门口若有所思。
想了好一会儿,郭英又回到了客堂之中,发觉伯父仍然保持着众人离开时的姿势,靠在椅中一动不动。
他轻轻唤了一声,发觉郭昭已经睡着了。
郭英唤人抱来毯子,给郭昭盖上,然后悄然欲退出客堂,就在这时,郭昭的声音响起:“宗佑,你觉得这赵郎君所言,有几分可信?”
郭英转过身来,沉声道:“七真三假。”
“哦?”郭昭笑了起来:“我原本还以为你会觉得他说的没有半点可信呢。”
郭英摇了摇头:“他这等聪明人,说话自然不会全假,因为全假很容易被看破。所以,他的话语,应当是七真三假,但那七分真的,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三分假的,却全是关键所在!”
“你觉得哪些东西是假的?”
“大秦和亲于阗之举应当是真的,但是所谓已经尽复南疆,必定是假的,他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恐我们北州面对如今情形会投降犬戎,特意以此大言来坚定我们抵抗之念罢了。”郭英道。
郭昭嘴微微抿住,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们可以投降犬戎么?”郭昭轻声问道。
郭英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与犬戎有杀父之仇,如何能投犬戎?”
郭昭又轻轻叹了口气:“宗佑,你只记得家恨,却忘了国仇啊……我们大秦与犬戎,终究有一方要败亡,那么为何败亡的不是犬戎,投降的不是犬戎?”
郭英听到这句,眉头不禁一挑:“伯父,你还心念着大秦?”
此话一说出,郭昭靠着椅子的身体立刻坐正起来,他目光炯炯,深深盯着郭英。
好一会儿,郭昭才缓缓道:“那是我与你父亲的父母之邦,家中故宅旧塚,祖先灵地,尽皆在秦,我如何能不心念大秦?”
他说到此处,目光开始飘散,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郭英垂下头,没有说什么,但在他心中,却很想说一句,他对大秦却没有半点印象,他的故宅旧塚,不在大秦,而在北州。
就在他如今的脚下之地。
“你这几日,好好伴随这位赵郎君,无论他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都是个人物,今日他在望楼前之举,几乎将老夫架在了火上烤……呵呵,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郭昭没听到郭英争辩,又倚在了椅子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话说完不久,他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