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统五年十月三十日,小雪。
伊列城。
自大秦经营大宛以来,伊列河谷便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兴盛,秦人在河谷之畔原本的小城基础上,建立起了伊列城,这里也就成了后勤中枢,赵和的大本营便设在此处。
无论赵和如何御驾亲征,如今他的身份都不同了,不到最后时候,他的臣僚们绝对不会放他亲自前往最前线。赵和自己也很自觉,他若是在此时真正亲临最前线,于战事毫无益处,只会添乱——这与他本人通不通兵事没有任何关系。试想一下,他若到了郁成城或者贰师城,戚虎、俞龙就得安排足够的人手来保护他,而这就有可能导致真正需要人手的地方人手吃紧,更别提他带着近四分之一的朝廷官僚机构来此,会给最前线带来多大的后勤压力了。
所以到了伊列城之后,赵和便很自觉未再提前进之事。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前线将士听闻他就在伊列城,距离最前线已经不过是四百里,军心士气都是大振。
随赵和来到伊列城的军士足有五万余人,赵和本人留在这里,这些军士原本是想休整一个月之后再发往前线,但火妖突然提前的攻势,打乱了赵和的安排,在休整半个月之后,这些军士就不得不被派往前线了。
“兄长要小心。”
屯长小武紧紧揽着自己的哥哥叮咛了一句。
其兄长大武轻轻推开他,然后擂了他胸膛一拳:“小武,你才要多加小心,我还要过五日才出拔,你可是今日就要去郁成城了……我听闻郁成城那边打得甚苦,你放机灵点,莫要为了砍脑袋而受伤,还有,天寒地冻,你要多穿衣裳,莫要为了贪图凉快而脱了里面的皮裘,也不要因为担心衣裳破损而减了白叠棉衣!这些年朝廷发放的饷钱充足,该用就用,家里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操心,还有老三在家中呢……”
放作以往,兄长这样絮絮叨叨,小武会不耐烦,不过今日他听得却是依依不舍。
不过再不舍,终也有别离之时,随着鼓声响起,小武明白,自己的主将已经开始集合军士了,他身为最基层可以负担起指挥责任的屯长,此时是万万不能落后的。
他向后退去,然后给兄长叉手行了一礼,而大武挥了挥手,可又想起了什么,忙追上自己兄弟,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枚青色的铜符,戴在小武的脖子上。
“兄长,这是嫂嫂给你的……”小武想要摘下来。
“拿去吧,你嫂嫂娘家是君子,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所以有的是这个,我身上还有呢。”大武叮嘱道:“这是在家庙中祭祀过的铜符,我们的祖先会护佑你不为邪魔所秽……快去吧!”
他用力一推,小武只能倒着走了几步,然后跪在地上,给自己的长兄施了一个大礼,这才爬起来,转过头跑向自己的部队。
他一边跑一边将铜符塞入衣裳之中。
片刻之后,他就融入到无数穿着黑色罩裳的军士之中,哪怕大武对这个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甚为熟悉,也无法从人群中找到他了。
仿佛个个着黑衣者,都是他的兄弟。
大武只能向着这迅速集结、列队、成阵的黑色军阵挥了挥手。
在一统六国之前,秦军原本并无统一的衣裳,底层士卒的衣裳都是自家拼凑出来的,故此才会在诗经之中留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诗句。不过一统天下之后,始皇帝尚黑,圣祖皇帝更是对于制式军服情有独钟,到了赵和之时,将圣祖皇帝的爱好又翻了出来,于是所有秦军,都穿上了完全统一的黑色服饰。
只是由每个人胸前绣的水波纹来区分各自在军中的品秩。
统一制服之后的秦军,当他们聚拢列阵之时,有如一座沉默的山,当他们小跑前进之时,又如一条奔腾的河。
小武在这条奔腾的河中,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前方的旗帜,不敢东张西望。
身为屯长,他必须看清将主的旗帜,而他手下的什长、伍长们,又必须看清楚他的小旗。
小武的将主姓黑,名衷,其人也如同其姓一般,黑得可以。黑衷的主官乃是解羽,他是当初在布罕沟之战中跟随解羽的五百刀手之一,后来便成了解羽的亲卫,再后来随着解羽在军中不断升迁,至此已经是一位偏将,手下管着数十名如同小武这样的屯长。
黑衷的目光盯着解羽。
此时解羽尚未上马,他眯着眼睛,捋须回望了一会儿,见到伊列城上旗帜招展,城头上隐约有人对他挥了挥手,然后便听到牛角号声响起。
解羽当即翻身上马,他身体颇重,一般马驼着他很容易掉膘,因此他所乘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大宛马,这马比普通的战马要高大许多。
再度回头望了一眼,解羽深吸了口气,催动枣红马向前而行。
他的亲卫擎旗跟上,然后是五百名刀手,再是别的部下。
小武便夹杂在这黑色的洪流之中,很快消失于远方。
这是第一批前往郁成城的军士,在这之后,每隔三日,便又有一批军士赶赴前线,数量多的时间是三五万,少的时候则是一万。
他们将用八天左右的时间,完成这几百里的路途,抵达郁成城,参与到前线血腥的厮杀中去。
十一月五日,解羽部自伊列城出发已经过了五天,因为冬天的缘故,才到申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按照行程安排,全军便入驻道旁的营寨休息。
这些营寨也是整个大宛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为了方便后方人马、粮食的补给,每隔八十到一百里左右,便会有一座能够容纳五万人左右的营寨。营寨本身只由石块与木料建出胸墙、栅栏和望楼、箭楼,再就是有放备雨雪的简易粮库、牲棚,至于兵士,则有随身携带的帐篷、睡具。所以小武到这里时,还需要自己从积雪中清理出空地,再扎上帐篷、架好简单的行军床,当他们忙完这一切之时,天色已经快彻底暗下来。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远处牲畜的声响。
一支自郁成城归来的运粮队伍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方经过简单地交涉之后,这支运粮队伍也入了临时营寨,而且他们就被安置到黑衷的营区。小武和自己的袍泽们一起,好奇地望着这支退回的队伍,发觉他们的粮车之上,竟然装满了伤病士兵。
这种天气里,将伤病士兵往后方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小武跟随墨衷打了几年战,对于战场上的情形已经不陌生了,因此他猜出,前方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黑衷并没有约束他们,小武便来到一名伤兵身前,方才他听到这伤兵说话,觉得对方的口音颇为熟悉,便开口道:“兄长可是栎阳人士?”
他用的是栎阳土音,对方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里多了些灵动:“我是栎阳石亭乡的,你这口音……”
“那咱们家隔得不远,我是栎阳白鹿乡的。”小武欢喜地道:“石亭乡是我舅家,我舅姓丁,名瓮,陶瓮的瓮字,不知你可认识?”
“原来是武家的小子,那你得唤我一声舅了,我叫丁朴,与丁瓮是族兄弟。”那伤兵道。
“阿舅这是……”小武果然唤了一声,然后试探着问道。
丁朴摆了摆手,有些沮丧地道:“休提休提……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的一边脚,小武早就看到,他有一只腿的裤管空荡荡的。
“前方如何?”望了望左右,见没有哪位官长注意自己,小武压低声音问道。
“烈!”丁朴也压低了声音:“火妖数量极多,扑天盖地,这才十余日,我们外围阵地就被他们拔去了一半,我这只脚,便是在郁成城外三里处的山岗上丢的……我们死伤甚众!”
小武吸了口冷气。
丁朴又压低声音道:“火妖倒不是不能对付,关键是太过邪门,他们根本不怕死,你要小心,那些伤了火妖,只要没被砍下脑袋,便还有可能暴起伤人……唉,这话想来你们官长皆对你们说过,只是战斗之时,人一紧张便容易忘,你千万千万记着……”
想来他的断腿便是某个受了重伤被认为失去战斗力的火妖造成的,这让他说起此事来还是咬牙切齿。
丁朴只是一个小兵,因此对于前方的战事,只知道死伤甚众,并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不过他告诉小武,他在伤兵营中看到的人已经超过五千,也就是说,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伤兵数量就激增到伤兵营快要装不下的地步。而此时战场之上,死的人比伤的人是要多得多的。伤兵数量暴增致使前方的医生忙得团团转,或许正是为了减轻这个压力,所以戚虎决定,将那些重伤致残却又没有性命之忧的伤兵送往伊列城。
丁朴便是第一批,考虑到长途奔波,他们这一批都是虽然残疾却还算尚可者,有粮车可乘,不需要他们自己骑马或步行,这让他们的旅途能够稍稍轻松一些。
正当小武与丁朴在小声说着前方之事时,大帐之中,解羽也与押粮官谈完话,让他自己前去休息。
身边的幕僚轻声道:“将军,为何不将伤兵与我军隔开,以防乱我军心?”
解羽面色平静,摇了摇头:“若是因为伤兵言语便会动摇军心,他们在战场之上亲眼见着那惨烈情形之后,会动摇得更快……倒不如让他们知道得更多些,心里有所准备。”
幕僚躬身连赞高明,解羽摆了摆手,对于这种马屁话语完全没有兴趣。
“让全军早些安息,明日赶早出发。”他下令道:“前方战事吃紧,我们不可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