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换回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行走在牛屎巷中。
据说早年的时候,牛屎巷靠近东市,而东市又是牛马市,因此有许多牛马在此中转,弄得满巷子都是牛屎,故而得了这个名字。现在的牛屎巷,虽然看不到牛屎了,但被踩脏了的雪与污泥混在一起,比起牛屎也只是少了些臭味罢了。
地面如此湿滑,换了过去,早有坊令组织人手清扫,但昨夜之变,整个丰裕坊损失极大,哪怕将贼人堵在了坊外,可是死伤仍然超过了两百人。因此各家各户,不是忙着救伤殓死,就是忙着探望吊唁,就连原本该组织坊中居民做事的坊令、门令,也在昨夜中死去。
当赵和到了平家的棺材铺子时,看到的是叉腰站在门口的平衷。
这家伙昨天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没有受大伤,只是鼻青脸肿外加一些皮外伤,此刻脸上贴着膏药,但眉眼间却是欢喜。
看到赵和小心翼翼地行走,平衷本来想骂的,但话到嘴边,想到昨夜赵和与盗贼们厮杀的模样,平衷讪笑了一下:“小子,这么晚才来,赶快干活!”
“哦。”
“今日事忙,晚上家中会送饭来。”平衷又道。
“哦。”
“有肉,有鱼,唔……还有酒。”
“哦。”
无论平衷说什么,赵和只是应了一个“哦”字,平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手里干着活,眼睛却忍不住往赵和身上瞄。
在平衷第四次险些用凿子凿了自己的手后,赵和受不了了,他停下手,看着平衷:“平匠师,你这个人看到别家死人就高兴……”
“我哪里是为别家死人高兴了,我只是,我只是为自家生意兴隆高兴。”平衷辩道。
“你这个人吝啬小气……”
“我明日就给你涨工钱,我平某人向来就以豪爽著称,怎么会小气?”
“你这个人胆小怕事自私自利,昨夜还差点让我失了性命!”
这一下,平衷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赵和将他从贼人手中骗出,他抢先逃走,还顺手关了门,将赵和困在了屋内,这件事情,深究起来,他多少有些惭愧。
“不过看在你被贼人挟持,却还记得暗示我去找官府,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赵和话风一转:“但是,涨工钱还是要的!”
平衷顿时大喜。
他可是看出来,自己捡来的这个少年,虽然勤奋恳干,话也不多,但实际上是个狠辣人物,昨夜里与贼人厮手,动起手来可谓毫不犹豫,如果真记恨他的话,那么平衷睡觉就不再安稳了。
虽然赵和表明了态度,可平衷能在咸阳立足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些事理。
首先是将赵和的工钱补上,然后还为赵和添置新衣,还让家中的妻子做了油汪汪的大菜来——不带赵和回云,是因为平衷知道自家老娘着实让人生厌,怕她说出什么话来坏了事情。
所以赵和终于添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新衣。
此前,他的衣裳都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他将外袍套在身上,里面的袄子却未换。平衷见了说道:“这袄子也是旧的,我替你置了新袄子,一起换上吧?”
赵和笑着道了谢,却说了声“不用”。
他心里有数,没有昨夜的事情,平衷不可能态度大变,给他添置新衣袄。故此外袍可以换,里面的袄子却不能换。
那是在昨夜事情发生之前王鹿鸣给他送来的,小姑娘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回去的途中,还险些被匪徒劫走。
不愉快的事情可以忘记,但别人的恩情却要永远记得。
赵和正喜滋滋穿衣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棺材铺子外边,戚虎陪着陈殇正在看他。
“是不是那害得你挨了军棍的小子?”戚虎问道。
“就是他!”陈殇咬牙切齿,用力嚼着口中的草茎。
大将军让他看管赵和,结果当天就给赵和逃走,为此他挨了军棍,到手的职官也丢了,若不是这次侦破盗贼入城内应要用他,恐怕他很难再有出头之机。
戚虎昨夜里看到赵和,隐约认了出来,但半年时间,赵和不但个头长高了,人也变白、变胖了些,故此戚虎无法确定。今天正好陈殇来丰裕坊查问,他便说起此事,带着陈殇来认人。
“去把他揪走,这小子相当机警,如果不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住他,恐怕过些天他就不在丰裕坊了。”戚虎道:“昨日近两千贼人围丰裕坊,还有好几十人先混入坊中,是他最先发觉,也是他破围示警。”
陈殇点了点头,却没有迈步。
戚虎侧脸看他,有些不解。
陈殇盯着赵和的脸,赵和正在笑,笑容很是明澈,在此前陈殇与其相处时,还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笑过。
好一会儿之后,陈殇拍了衣角,转身远离了棺材铺。
“咦,怎么了?”戚虎愣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
“为这小子,我军棍也挨过了,官职也弄丢了,这些事情都已无法改变,我再把他抓回去做什么?”陈殇看似淡定地道。
戚虎却知道,陈殇不去抓赵和,真正的原因必不在此。
当他们走到牛屎巷路口时,迎面看着一个穿着朱衣的男子带着十余名军士大步过来。
陈殇眉头挑了挑,戚虎几乎同时弯了一下嘴。
虎贲军,谭渊!
长着一字眉的谭渊也已经看到了陈殇,他的那对眉仿佛挤到了一起,冷漠的眼神扫过戚虎的面,然后停在陈殇的脸上。
“你有什么线索?”他冷声对陈殇道。
“你管我有什么线索?”陈殇同样冷声回应。
“以军衔论,我是护军中郎,你却只是杂号中郎,以爵位论,我是五大夫,你只是官大夫,以职司论,我奉天子之命查办盗贼内应一案,你是我的副手,有什么线索,你自然得向我汇报!”谭渊一步步逼近,几乎与陈殇脸贴脸。
天寒地冻,两人口鼻中喷出的白气都混在了一起。
“哈,那你就等着我的汇报吧。”好一会儿,陈殇噗笑了一声,侧过身,从谭渊身旁走开。
戚虎离开时回望了谭渊一眼,两人走得稍远之后,他皱着眉道:“这厮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你要小心。”
“怕他?咬我鸟!”陈殇吐了句脏话。
后边谭渊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扬声叫道:“陈殇,你这翻毛鸡要好生办事,不要象上回那样,把大将军托给你的人都弄丢了——没准我替你找到那孩子呢!”
陈殇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关于赵和的事情,大将军给他的命令是通过杨夷而来的,谭渊怎么会知道?
大将军或者杨夷身边,定然有人泄露了消息,而这消息又引起了天子那边的重视,所以谭渊会提及此事。
这看起来是谭渊鲁莽,实际是这厮在试探!
天子肯定对那个从铜宫中带走的孩子很好奇,陈殇虽然只知道那孩子一直被称为虎乳儿,直到出了铜宫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但铜宫令对那孩子的身份知道得肯定更多,而且铜宫令为了迎合新天子肯定什么都愿意说。
陈殇没有停步,也没有继续回嘴,他与戚虎并肩,大步就此离开。
谭渊在他身后,脸上已经没有开始流露出的那种鲁莽。他若有所思,过了会儿,问身边人:“跟陈殇一起走的,并不是羽林军中人,那是谁?”
“那北军中郎将杨览手下的校尉,名为戚虎,是陈殇的好友,昨夜破贼解丰裕坊之围者便是他。”旁边人道。
另外又有人补充了一句:“他也是咸阳四恶之一。”
“所谓咸阳四恶,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党自我吹捧的虚名罢了。”第三人不屑地哼了声。
谭渊没有理第三人,他用手轻轻扯着自己的眉毛,思忖了会儿:“陈殇不忙着查案,却跟这戚虎在坊里乱窜,这其中必有名堂……他们出来的这个巷子,叫什么名字?”
“牛屎巷。”
“走,我们一起进去看看,或许……会有些意外之喜呢!”谭渊冷笑了起来。
他们走进了牛屎巷。
牛屎巷巷口,樊令在大冷天里赤着上身,他的老母亲正用颤抖的手为他在伤口上敷药,为了不让老母亲担心,樊令咧着嘴还在笑,看到谭渊一行时,他撩了一下眉,面色有些阴沉。
身居咸阳,如何会认不出这一身虎贲军军服。
昨夜他们求援时,半路上遇上拦截他们的“官兵”,所着就是这虎贲军服。
樊令的反应,立刻引起了谭渊的注意。
而这厮健壮的身躯,还有身上明显的刀剑之伤,更让谭渊瞳孔一凝。
他大步走了过来。
樊令握住老母亲的手,将她护到身后,昂首看着走到近前的这队军士。
“贼汉,小心你的眼睛!”谭渊身后一个兵士,被他这眼神看得怒火上涌,厉声喝斥道。
樊令翻了他一眼,就要发作,却被母亲一把按住。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谭渊微抬起下巴,毫无表情地对樊令说道。
“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樊令虽然被母亲按住,却仍然没有什么好脾气。
“那可未必,这老妇人,是你娘对不对?”谭渊阴森森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