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是北庭都护府都护?”
次日醒来后,方信一直守在赵和的帐篷之前,等赵和出来时,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重复了十余遍的问题。
赵和笑了笑,他明白对方的感受。
换作他自己,也不会轻信这件事情。
“我是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赵和点头道。
关于北庭都护府目前还只是个空壳——甚至壳都没有,只有一个空名头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甚至连西域都护府如今也只是个空架子的事情,他也不会说。
他来到北疆来,为的是给仍然顽强支撑于北疆的秦人带来希望,而不是为了破坏对方的士气。
“当真不可思议……”方信喃喃自语,又打量了赵和一眼。
一直以来渺无音讯的大秦,终于重返西域,而且派出了这么年轻的一位都护……当真是宛若梦幻一般。
“有关我们身份之事,你有的时间去证实,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前往流石堡,你不是说这是旧西域都护府所剩下的唯一一座外围堡寨么?”赵和说道。
方信点了点头。
“能将这边的情形说与我听么?”赵和道。
看方信还有些犹豫,赵和微微一笑:“不必涉及机密,只说那些能说的事情,特别是你们……这二十余年来的经历,这不是什么秘密,想来犬戎人是早就知道了的。”
方信微微有些赧然,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二十六年前,朝廷突然撤出西域,令西域都护府于一年之内撤离……但是事情太过仓促,准备不足,加之犬戎人又袭扰不止,故此我们的情形非常不好……”
赵和点了点头,没有打断方信。
当时的情形何只是非常不好,简直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为了经营西域都护府,大秦先后迁了三四十万秦人至西域,再加上自己跑到西域来讨生活的流民,整个西域都护府治下秦人应当超过四十万。在没有任何长期准备的情形下,将这四十余万人撤回大秦,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在判断大秦撤退之后,犬戎人迅速攻占几处要地,切断了西域都护府与大秦本土的联系,也阻绝了秦人退回关内的路径。
这种情形之下,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窦锐忧愤而死,副都护郭昭临危受命,接过了大秦的黑龙旗。他当时三十余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而且锐意进取,眼见无法摆脱犬戎人的骚扰、突破犬戎人的阻截,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带领秦人不再东返,反而是西进。
犬戎人没有意料到这一点,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秦人已经聚拢起来,带着全部家当向西而行。而且此时朝廷为了接应西域都护府,也在玉门陈列重兵,双方在玉门关外相互厮杀,使得犬戎不能集中力量来消灭西域都护府。
但秦人毕竟是拖家带口,西进了半个多月之后,犬戎人反应过来,开始是小部队前来骚扰,然后是大队人马追袭。秦人用了大半年时间,才从西域都护府故地,也就是现在金策单于驻帐的蒲类海,迁到了金微山南麓。
“自郭都护下令出发,至抵达北州,前前后后,一共是七个月十九日,行程近三千里。西域都护府分前、中、后三军出发,出发时共有人二十七万一千六百,抵达北州时只余十五万两千三百人,十余万人……近一半,都永远留在大漠戈壁与草场之上。最初那些年,我们侦骑每每经过那条来路,都可以看到秦人的白骨……后来虽然被风沙虽掩,但偶尔也可以看到。”方信说到这里,语气平静,几乎没有什么怨气。
但赵和的心里却满是悲怆。
这些白骨……他在来金微山的过程中看到了。
正是这些白骨,为他指明了道路,将他引到了这儿。
“接下来呢?”过了会儿,他又问道。
接下来大秦彻底收缩,连玉门关外的堡垒都放弃了,西域都护府残余力量面临的压力更大,而他们的人数却是锐减。这种情形之下,郭昭以北州为核心,借助金微山的地利之势,构筑了一个庞大的防御体系。
北州是这个防御体系的核心,大多数秦人都生活在这里。北州位于金微山之中,必须翻越群山才能抵达,是一片山间盆地。要进入北州,需要经过一处峡口,秦人在此建筑了一座名为“石河关”的关隘。为保护石河关,秦人又在通往石河关的各处路口择险要之地设立了六座堡垒,而在这六座堡垒之外,又建了十二座小型堡垒,以作警戒、掩护之用。
外围的小型堡垒里驻有数十至上百名不等秦军,他们主要的作用是警戒,若是来不及警戒,也需要通过堡垒来迟滞犬戎人。六座大的堡垒则除了驻军之外,还有少量的百姓,每座的人口是五百至一千左右,一般都有三百余名秦军。石河关则是扼住北州咽喉的要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是如此,常年也是有五百人在此守备,若是情形危急,甚至有可能安排上万人在此。
而北州那座小盆地当中,则居住了十万秦人,好在盆地里水草丰美、土壤肥沃,秦人又吃苦耐劳极为勤快,连石头缝里都利用起来种上了庄稼,所以足以自给自足。更重要的是,在北州,秦人还发现了铜、铁矿山,储量虽然不算太大,却足以支撑北州所用。
“我们北州所铸钢刀,比起大秦的毫不逊色,犬戎人对此是羡慕至极,他们甚至曾派使者来,说只要我们每年进奉五百套甲兵,便可与我们罢战言和。”说起北州的物产,方信很有些骄傲地道。
赵和眉头一撩:“北州答应了么?”
方信嘿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答应?一来大伙都知道,犬戎人没有什么信义可言,甲兵若给了他们,他们必然要用此来攻打我们。二来北州之人,那些前辈们,包括我们这些三十余岁的,哪个与犬戎人没有血海深仇?”
直和想起了那条白骨之路,微微点了点头。
犬戎人没有通过外交来获得目的,便开始对北州进攻。只不过北州的防御体系极为坚固,犬戎人前后二十年,都未能攻破。其中最危险的时候,犬戎人拔除了外围全部十二座小堡,中间的六座大堡也失其三,但秦人依旧依靠石河关和另外三座大堡将犬戎人耗得筋疲力竭,不得不狼狈退却。
此后犬戎人见硬攻不行,便开始封锁,不让任何商队进入北州,以此来摧毁北州的经济。其封锁的最重要物资,便是食盐。北州不产盐,必须自外界购买,以往北州可以通过粟特人来买一些盐,但在犬戎人断绝商道之后,食盐便陷入紧缺状态,只能靠着翻山越岭零星带一点盐,勉强维持罢了。
即便如此,北州还是坚持下来,不仅未让犬戎人越过石河关,甚至还稍稍壮大了一些自己——经过二十余年,北州的人口,比起当初初建之时还增长了,如今人口十八万多,放在大秦内地,也算是一座上县了。
但局势到了这三年,又有了新变化。犬戎人不仅收紧了对北州的封锁,也加强了攻击,而且这一次犬戎人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因此北州外围的十二座小堡已经尽数被破,六座大堡也只余一座流石堡。
“流石堡也已经被隔断了三个月,我与同伴奉命往流石堡押送军饷……”说到此处,方信声音低沉下来:“到了这里,却看到了犬戎人在此游牧……若这边还有秦人,他们绝无胆量在此。”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局势是在这三年发生变化的,如果要算起来,正好与犬戎人上回一反常态,在隆冬之时南侵的时间对应得上。
很显然,犬戎人内部定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屠牙那厮嘴硬,这件事情也始终不招,因此赵和没有头绪。
收回心中的想法,赵和看着方信问道:“那接下来你要怎么样?”
方信顿了一顿:“虽然我猜流石堡可能出了问题,但是……我奉命来押送军饷,终究要去流石堡看看。”
赵和看了一眼他挂在身上的钱袋:“流石堡即便不出问题,这些铜钱又能作什么用?”
方信抿了一下嘴:“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将这铜铁熔了铸成箭头!”
赵和深深看着他,方信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苦笑道:“虽然犬戎人断绝了商道,但是乌孙人有他们的办法,有时乌孙人会与粟特人一起来此,流石堡若没有被闭围,便可以用这铜钱与乌孙人交易——我们的铜钱,在乌孙人那边还是很受欢迎的。”
赵和嘴角向下弯了弯,别有深意地道:“在犬戎人那里也很受欢迎吧。”
方信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二十余年……孤立无援,想来有些人在这么长时间之后,会想着与犬戎人和解吧,不过就是每年五百套甲兵,若能以此换来安宁,那该多好?”赵和慢悠悠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