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恨说到这,声音变低了,然后停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苦笑了一下:“说这些与你们听有何用处,我母亲……我母亲死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也没有母亲之邦国了。”
他说完之后,伸手将自己头上系着头发的发带解开,让头发飘落下来,将眼睛都遮住,然后转身便走。
但一只手伸来,将他的胳膊拽住。
应恨回头一望,便见赵和微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母亲虽然没有了,但你母亲之邦国还在。”赵和说道。
应恨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大秦么?”
“不是大秦,而是这里。”赵和伸出手指,往周围一划,将那些秦人都圈在其中:“在此之人,皆你母亲亲族故人,他们所在之处,便是你们母亲之邦国!”
他说到这,将声音扬起,大声向众人问道:“这些人,是你们姐妹之子,你们认不认这些外甥?”
众秦人原本都还以看热闹的心态望着眼前一切,想知道赵和会如何解决这些个混血儿的事情。他们最初想来,赵和为了保持秦人的纯净,应当赶走这些混血儿,他们心里对这个选择大多都是赞同。但当赵和揭出一个事实,这些混血儿其实是他们姐妹之子,这让众人心中怒意与羞惭一共翻滚起来。
在怒与羞之外,还有……些许悲悯。
“西域板荡,秦人不幸,便是我们这些七尺男儿,尚且沦为奴隶,何况那些弱女子?千万悲苦,原非她们之错,她们之子,虽生自于孽,终究还是流着她们的血。诸位父老兄弟,是我们无能,未能保护好自家姐妹,彼时时势所向,我们也无能为力,故此她们并不怪我们。但如今,时势转变,大秦重返,我们已经有多余之力,莫非还要弃亲绝爱,将姐妹们的骨血抛弃不顾么?”
这话说出,那些年长的秦人男子当中,顿时有人失声而哭。
在大秦撤离西域的混乱之中,多少人失去了姐妹,甚至失去了母亲!
自然,也有人心中仍然不快,低声说道:“他们身上有秦人之血不错,但也流着胡人之血……”
“他们父亲自是罪孽滔天,但他们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么?他们身上用的是母亲之姓,口中说的是母国言语,心中向的是我们这些母族之人……诸位父老兄弟,你们说说,他们是胡人还是秦人?”
“秦人!”解羽第一个叫了起来。
他可是记得清楚,赵和说得明明白白,多立功就可以先解决婆姨,如今赵和的心意已经明显,既然如此,他如何能不卖力气应和?
“秦人!秦人!”那些年长的秦人也叫了起来。
许多人的姐妹失散于混乱之中,安知眼前这些人里,是不是真有他们姐妹的后代!
“那就是秦人吧!”绝大多数人都叫道。
那黄眉应恨本来已经绝望的,不想赵和三言两语,便说服了秦人接纳他们——虽然这种接纳还只是表面,但是比起此前多年,他们这些混血儿既不被胡人接受,又不受秦人待见,总是好得多了。
应恨眼中泪水滚滚而落,他想要向赵和行礼,但头发垂下来挡着他的视线,他立刻伸出手去,用极熟练的方法,将自己的头发又扎了起来。
如同一个秦人一样。
扎好头发之后,他才叉手抱拳,向着赵和行了一个秦人之礼。
然后深跪,下拜,仍然是秦人之礼。
在他身后,那些混血儿也纷纷将头发扎起,束作秦人模样,然后向赵和行礼。
“今日我等,不再是无亲孤儿,我等皆有母族庇佑了!”应恨流涕说道。
赵和没有去扶他们,他背着手,目光又看了看众人:“我们所在之地,便是我们邦国,便是大秦——诸位,我已经请龟兹王准备好了车马,立刻就准备动身,前往轮台,诸位觉得如何?”
自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事实上,众人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是龟兹国都,虽然如今他们已经被释放,不再是奴隶,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仿佛在这里多吸一口气,都让他们回想起那没有尊严的经历。
见众人都同意了,赵和也不耽搁,回头向着迦育僧行礼道谢,然后便领着这好几百秦人一起,向着城东而去。
迦育僧在他身后合掌行礼,望着他的背影良久。
随侍的胡僧见迦育僧若有所思,当即开口道:“师尊这是在想什么?”
迦育僧叹了口气:“在想着那位赤县侯是何等人物,随便派出一个亲族,便有这等口才,压制龟兹国王,收服西域秦人……西域诸国之中,零散的秦人数量不少,只怕……只怕等要被他聚拢起来。他有轮台、它乾二城之地,再得这些秦人之助……”
说到这里,迦育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一次浮图教是站在秦人这边。
龟兹王目光短浅,为这位使者所动,只以为最多不过是恢复到烈武帝时的情形,却不知道,这位使者与他背后那位赤县侯赵和,打的主意却与烈武帝不一样。
烈武帝或许只想着借西域之力来牵制犬戎,而赵和的目的,则是化西域为大秦!
想想他刚才的话吧:我们所在之地,便是我们邦国,便是大秦!
真如他所言,那么十年二十年后,龟兹国必然不存,甚至西域所有诸国都不存在,存在的就只有大秦的郡县了。
不过对浮图教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坏处,浮图教借大秦之力,于西域蒲犁建浮图之国,向着羌人那边传播浮图教——有一大国支持,想来浮图教传播能够更加便利吧。
如同赵和说的那样,龟兹王为这些秦人准备了车马。
数量不是太多,一共二十辆车,上面满载着粮食和一些农具,再加上五十匹驼马,上面同样载着粮食与农具。这些就是赵和重建轮台城的初始物资,数量虽然有些少,不过足够支撑他到轮台了。
唯一让赵和担忧的,就是西域的大风雪了。
好在老天帮忙,这一路上虽然也有雪天,不过那种吞噬一切的白毛风没有出现——北面的天山多少还是有些屏障作用的,南疆比起北疆风雪要少一些。经过六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旧日的轮台城。
在大秦退回玉门之内后,轮台城便被废弃,当初驻军两千、民屯近万的城市,如今只余一片断壁残垣。
见此情形,赵和不禁皱着眉头。
他一皱眉头,随他一起来的左将呼何吕顿时有些不安,低头问道:“使者可是有什么吩咐?”
相比初见之时呼何吕还有些傲气,此刻的他,在这位“赵虎”面前,可谓低声下气之极。
这也难怪,在回去之后,他与卑鲁之间的关系就出现裂缝,赵和表明了有可能将龟兹一分为二的情况下,两人可谓争先恐后讨好赵和,生怕惹恼了他。
这也和此时犬戎人的沉默有关,若有犬戎为外援,就算赵和手段再高明,他们也不至如此,但让人奇怪的是,犬戎在派出伊屠智之后,竟然就没有再派出新的使者,更没有见到犬戎兵卒的身影。加上天气转寒,天山南北之间的道途断绝,所以龟兹暂时盼不到犬戎的支援,就只能先凭自己的力量来应付大秦西域都护府的索取了。
不仅龟兹如此,现在整个南疆诸国,几乎尽皆如此。在控制了于阗与莎车这南疆两个大国之后,大秦在这一片广阔的盆地之中,已经没有可堪一战的对手,即便有一两个头脑发热的国家,西域都护府一声令下,莎车人会象疯狗一样扑上去将之撕得粉碎,根本用不着秦人亲自上阵。
“怎么变成这模样了?”赵和问道。
“好叫使者得知,犬戎人在大秦离开之后,便占据这里,他们游牧为生,耐不住这边定居,便将轮台城毁了。”呼何吕小心翼翼地道。
赵和想得到,所谓犬戎人毁了背后,只怕龟兹人才是主力。
不过他也无心深究这个,无非就是开头的根基差了点,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但以此为借口,从龟兹人手中多索要点东西,倒是正经的。
打发走了呼何吕,让他去筹措物资,赵和寻了一处高地,向着眼前望去。
这是一片典型的戈壁中的绿洲之地,靠在一片荒山秃岭之中,不过有河流湖泊,有大片的胡杨林,河道蜿蜒,此时已经封冻。
“使者,知道这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在赵和身边,那位识得秦字的秦人老者恭声说道。
“还请魏老指点。”赵和道。
“蚊虫。”名为魏叙的老人指着胡扬林:“如今天寒地冻,故此蚊虫不见,但只要到了春暖之后,这林子之中,还有河流之上,大片大片尽是蚊虫,扑天盖地如遮如幕……若为其叮咬,多会生出疾疫,不可不防啊。”
赵和心中突的一跳。
对此,他是有印象的。
在此次来西域的途中,他们也经过好几条河流,见识过那聚成一团一团的蚊虫。只不过,此前他没有想到这些蚊虫会如此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