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心机不浅

赵和从一开始就很怀疑眼前这个卞道人。

袁逸曾经告诉他,白云观是当年江充活跃的场所,上官鸿与袁逸都怀疑,江充在白云观曾经留下什么。只不过近二十年时间过去,上官鸿在起一无所获。

赵和觉得这个卞道人疑点很大。

卞道人自己说撒谎对他没有什么好处,那么反过来说,坦诚相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果然,赵和的反问,让卞道人明显露出一丝异色,过了会儿,他才哑然一笑:“赤县侯果然非常人,想问题的角度,与普通人就是不一样……我将此人说出来,对我自然是有好处的,第一么,我相信陈官人纵火焚烧白云观的说法不是吓唬我们;第二么,我讨厌这个姓孙的家伙,还有他们孙氏家族。”

赵和盯着他没有说话,卞道人坐正身躯,面上的猥琐随着这个动作,竟然收起了大半。此时若是个不熟悉的人看到他,只怕会觉得他有几分仙风道骨。

“三十余年前,那时我尚年轻,原本想着凭借一身所学,在咸阳城中博个荣华富贵,但彼时孙家势大,他们把持了察举之路,所荐者不是亲朋好友,就是门生故吏。我用尽方法,终于闯出了点名声,却被他们打压,反倒成了孙家门客扬名被荐的踏脚石……三十五年前的长风楼旧事,至今仍有不少人记得,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曾经在长风楼上文惊四座的吴郡才子卞容,如今却成了白云观中的老朽卞道人。”卞道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颇为唏嘘地道:“三十五年,就是不少人的一辈子,我受长风楼之辱后,无颜回吴郡,便只能在白云观出家当了个道士。”

他说到这些时,堆满皱纹的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赵和与陈殇对望了一眼,他二人可不知道什么三十五年前的长风楼旧事,不过此事回头打听一下就知晓了,卞道人应当不会在这样可以轻易证明的问题上说谎。

“三十余年前,烈武帝在大屠天下之前,你们知道当时天下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吗?”卞道人又道。

“犬戎人?”陈殇问道。

“不是,是世家大族把持察举之制,彼此勾连,品评天下人才,至使天下人才,尽出于九姓十一家……满朝文武公卿,三分之一为这九姓十一家把持,地方上的官员,更有近一半与他们扯得上关系。如此情形之下,大秦天子被人称为明皇帝,而九姓十一家被认为是暗皇帝。”赵和缓缓道。

卞道人顿时抚掌:“赤县侯果然有见识!”

九姓十一家把持人才品评,进而控制朝廷人才选拔,这件事情,曾是赵和的几位老师重点讨论的对象,赵和对此记得极为深刻。

“烈武帝雄才伟略,初即位时,便面临此局面。当时就连百家之争,也都化成了这九姓十一家的内部争执,烈武帝为此忧心忡忡。他隐忍二十年,选拔忠信、重用武人,借着几场与犬戎人的大战,终于将朝中兵权掌控于手中。然后他再借着查办虞美人案、马邑案、朱丹毒丸案,将九姓十一家分化打压,这才瓦解世家大族在朝中明面上的势力。只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九姓十一家残余的力量又有些不安份,总想着蠢蠢欲动……这个孙谢,就是其中最不安份者,他可是想着在四十岁以前为九卿,五十岁时可为丞相!”

陈殇听到这,又打量了一下正在那儿与人谈话的孙谢一眼,颇为不屑地道:“就凭他?”

“莫要瞧不起他,他家此前五代之中,可是出了两位丞相、一位大将军,若不是被烈武帝重创,他如今哪里只会是大鸿胪寺的一个六百石的行人,他为官,至少是两千石起步!”卞道人半是讽刺半是嫉妒地道。

他一番话下来,即使赵和心中疑窦依然未消,但还是成功让赵和与陈殇的注意力回到了孙谢身上。

“我去会会他。”陈殇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孙谢走去。

赵和也跟了过去,卞道人在二人身后捋了捋胡须,用沙哑的嗓音,发出两声不明就里的干笑。

孙谢原本是在门口处与一位经过的道人说话,此时见二人过来,不等陈殇开口,他先拱手行礼,正容说道:“听闻陈校尉在此寻找与于阗人勾结者,想来是与我有些误会,故此前来,一是向陈校尉赔罪,二是有必要向陈校尉解释,以化解误会。”

陈殇本来琢磨了好几种方法,想着要这厮吐露实情,却不曾想,他竟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一开口便承认了所谓与于阗人勾结者与他有关!

陈殇与赵和对望了一眼,然后再看这孙谢,却发现此人甚是从容,丝毫没有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的心虚感。

“你承认与于阗勾结的就是你?”陈殇沉声问道。

孙谢先是摇头然后点头:“说不上勾结,谢如今为大鸿胪寺行人,正好是于阗使者的伴使之一,因此接待对方,恰恰是谢之责职。但提议由清河郡主联姻者,确实是谢……”

砰!

他话没有说完,陈殇已经一脚踹了过来,正踹在他的腹部。

孙谢痛得抱腹弯腰,陈殇还要再打,却被赵和拦住。

“且听他怎么说。”赵和按住陈殇道。

孙谢很快直起腰,虽然一手仍然按在腹部,但面色竟然没有什么激动、愤怒,而是正容道:“陈校尉这一脚,我原可以闪过,但今日不闪,就在此受陈校尉一脚……现在敢问陈校尉,孙某可否解释了?”

“我解释你娘啊,待今夜乃翁我去慰籍你娘之时,再……”

砰!

陈殇正破口大骂,孙谢却猛然抬脚,一脚踹在陈殇腹部,陈殇也捂着腹部弯下腰,不过满嘴的脏话倒是止住了。

赵和愣了一下,松开陈殇,警惕地望着这孙谢。

这厮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象是孔武有力之人,但方才他这一脚,证明他绝对也练过,否则哪怕陈殇被赵和拦住,也不可能闪避不开。

“辱我无妨,辱我寡母,便是死敌。”孙谢冷冷地道:“陈殇,以你之人品声名,你以为真的值得我向你解释么?我来解释此事,不是向你,是向清河郡主,向大秦所有对和亲不满之人解释,你好生听着就够了!”

赵和眉头又是一皱,向旁让了让,推了陈殇一把。

这个孙谢,心机不浅,他今日来此,根本不是为了解释,而是为自己扬名,而且他是要踩着陈殇扬名!

陈殇不蠢,他虽然痴恋清河郡主,却还没有到连自己成了别人踏脚石之事都看不出来。他瞄了赵和一眼,明白赵和的意思,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这厮一顿,将他满嘴的理由堵回去再说。

但陈殇不愿意这样做。若是为了他自己,他自然早就挥拳上去,反正他咸阳四恶之首,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物。

但事涉清河,他希望能从对方所谓的“解释”中找到漏洞,能够将清河郡主和亲之事给搅黄了。

“行,乃翁就先听听你有什么道理!”陈殇冷笑道。

“和亲之事,既然要实行,那么就必须为我大秦谋取最大利益,这一点,你认不认同?”孙谢沉声道。

“噗,这不废话么,不为大秦谋利,难道还要象你一样为于阗人效力?”陈殇反唇相讥。

孙谢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继续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派遣谁人和亲就至关重要了。是一个闺阁弱质连走路都要喘上三喘的女子去于阗有利于大秦,还是一个刚健勇毅身具大秦之风的帼国英雌去于阗有利于大秦?”

此话说出来之后,陈殇顿时觉得太阳穴直跳,心知不妙了。

“大秦宗室诸女,无论是直系还是旁系,还有第二人能在刚健勇毅上胜过清河郡主么?大秦宗室诸女,论及与陛下的情谊,论及对大秦的忠诚,还有第二人能胜过清河郡主么?到了于阗,异国他乡,郡狼环伺,这种情形之下,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象清河郡主那般面对么?”孙谢声音扬得很高:“至于姿容相貌,就更不必提了,陈校尉,你觉得这些方面来看,哪一条清河郡主不是最佳人选?”

此语出来,陈殇当真是一时无语了。

他虽然觉得有些怪,但不得不承认,若是真人和亲,清河郡主确实是不二人选。难怪天子与大将军虽然都不高兴,却并未无一人认为清河郡主不能够完成和亲的任务。

而且,孙谢言下还隐藏另一个理由:于阗国虽不大,但其国王并不缺妃子,要夺取其国王宠爱,令于阗王彻底偏向大秦,这对和亲之人也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这些也掩盖不了你与于阗人勾结之事!”陈殇想了好一会儿才道。

“愚蠢,此事若真是我与于阗人勾结,你以为朝廷会不治我之罪?”孙谢一拂衣袖:“纵横捭阖之事,岂是你这愚夫所知?”

陈殇被他袖子一挥,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面色涨红,额头青筋直跳,双眼也变得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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