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重物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破烂的砂石地面上长满了荒草,谷胤踢开脚边的石头,沿着眼前的鹅卵石小径走了进去。
这是一片位置有些荒僻的烂尾楼区,看着拖了有些年头了,刷着白漆的水泥外壁早早爬上了霉,入夏野草肆无忌惮的四处疯窜,严重掉色的横幅已经脱落了半截下来,也不知道经受了多久的日晒雨淋。
只有一座座尚未完工便已停歇的建筑,如同畸形的灰白尸骸,在午后的阳光中投下深深浅浅的长影。
任凭蝉鸣不依不饶的鼓噪耳膜。
放眼望去,都还是些来不及外装收尾的半成品楼房,有些大楼甚至才刚起了个底儿,修不到三四层就已经停了工,和旁边有些动辄十几层的水泥楼体一比,显得矮小滑稽。
在寸土寸金的城市当中,即便是靠近外围的地方,像这样“浪费空间资源”的烂尾工程也委实不算多见。
青年穿着件轻薄的T恤,肩上挂着包,一副入夏的寻常打扮,可从旁边看去时,不知为何身形却显得有些朦胧。
行走之间的声响似乎也被脚下的那双宽头鞋吸收殆尽,没有带起丝毫的动静。
脚步停在一堵裂开的栅栏前,他四处张望了几眼,这才从围栏的夹口上绕过,向着不远处一座修了六七层高,最顶层刚搭了个架子的半截楼身走了过去。
迈进大楼的阴影里,太阳立时没有那么毒辣了。
甫一踏上一楼入口处的台阶,谷胤就感觉到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这外面是六月的艳阳天,往里看去,宽广的一楼大厅内部却是背着光的晦暗一片,阳光从修建时预留的门窗孔洞中穿过,也只照亮了其中的几块地方。
他没有急着动作,反而俯下身去,似乎被地上的一些痕迹吸引了注意力。
墙角边上已经晒变形了的塑料瓶,断裂发锈的钢筋,散乱堆积的土块,施工时工人们在尚未完全干透的水泥台面上踩出的鞋底印……
以及,一些黑褐色的污渍。
单从视觉上来看,这些一块一绺的污渍与周围泥土的颜色有些相近,形状厚薄不一,不知道是些什么成分,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会将二者混为一谈。
青年鼻头微动,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粗略扫了几眼便重又站直身子,抬脚向着楼体内部走了进去。
走了进来,这里面满地的杂物垃圾就更多了,什么烂塑料布,快餐盒,烟头,死老鼠,刷灰滚筒,截断的管道,已经受潮板结的水泥袋,缺了个轮子的手推车……五花八门的零散玩意儿四处躺着,空气里弥漫着大杂烩的发酵味儿。
目光在这些事物上一沾即走,他从杂物的空隙间绕开脚步,一声不吭地走向了大厅深处。
……
前面是一处简陋的方形楼梯,靠着墙体的水泥台阶尚且还没来得及安装扶手,看样子是顺着直通二楼。整体外观上没有多少奇怪的地方。
但仔细去看的时候,旁边墙面与台阶上却都留有许多不起眼的划痕,深深浅浅,带着连片脏污的黑痕,混裹积下的蛛网积灰,令人望而却步。
立在楼梯口附近,前社畜却没有表露出什么要继续往前的意思。
他只是单纯的抬起了头,望着顶上的这块天花板。一对显得有些空洞的眸子,浑然一副薪水小偷日常上班过程中摸鱼时的发呆模样。
当然,恐怕没有人会不开眼到跑来这种地方摸鱼。更何况自从辞职之后,他早就已经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了。
此时此刻,就在那双泛起几分暗红的瞳孔里,正虚映着一团如同火焰般摇曳的形态,一动不动的停留在这层十几厘米厚的水泥隔板上方。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生物的“场”。
依照谷胤近期的实际经验来看,除去极少数特殊情况外,正常生命所具备的“场”,基本上都保持一个活动而有序的稳定状态,且在脱离其身躯范围后,往往无一例外的会表现出迅速扩散削弱的特性——从视觉外观上来看,就像是一层披挂在生物体表的光晕亦或纱衣。
正停在楼上的这个家伙却格外不同。
单从发散场的明暗分布形态来看,它的实际体型差不多仅相当于四五个篮球左右的大小,但特别之处在于:从它身上逸散出的“场”形态具备着明显波动起伏,与其说那是单纯的一层浅浅光晕,倒不如说是一团燃烧晃动的火焰,在体外呈现不断扩散衰落的趋势。相比之下,其中心处的“亮度”更是比寻常生命的发散场高出数倍不止,分外显眼。
这玩意儿……似乎有些特别啊。
青年眯了眯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两根手指间轻轻一搓,萦绕在他身边那种说不出的古怪朦胧感便消退了下去。
几乎下一刻,伴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悄然吹起,从人身旁流过,卷动室内的闷味儿,顺势沿阶梯逆流向了二楼。
塑料袋发出了滋滋的声音,被风吹得不住挪动,只得在水泥地面上缓缓拖行,直到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除了空气穿过建筑间空隙的响动,什么也没有发生。
站在原地等了等,看到上面依然没什么动静,青年像是失去了为数不多的耐心,竟然径直转身准备往外走。
“嚓!”
尖利的摩擦声。
一道迅捷的黑影暴起,从视觉死角处扑出,刹那间借助弹向侧墙的反震调整了方向,恰同毒蛇吐芯,带着一股腐烂般的恶臭飞射而下,直扑来人的后背,动作之快几乎拉成了一条线。
来人转过身的短短瞬息间,被精准捕捉到了机会。
只可惜——有时候,猎手的身份,并不一定是猎手。
正面迎上了那张溘然张开的大口的……是一堵无形的厚墙!
后发先至的加压气流以惊人的速度陡然间成型,快得肉眼难以捕捉,被硬生生束缚在一个窄小的平面上的空气就如同一重厚重的屏障!
闷响好似平地上炸开了一道响雷,高速汲取所产生的负压对流,大有着一副转眼将周围抽成真空的架势!呼啸间,拖动着这只自投罗网的“猎手”以比之原本更为迅猛的速度,身不由己的迎着“墙壁”一头撞了上去!
“噗!”
听起来像是两只硬橡胶轮胎间相互撞击的声音,一捧血色雾气在小小的空间中炸开。
一刹那间,这只“猎手”就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机会。
再度改变了形态的重压空气就如同一个中空的囚笼,瞬息间沿着四周的“平面”飞速扩张,直接将这只碰得头破血流,尚且来不及反应的奇怪生物“关押”在其中。
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青年扶着鼻梁上的镜框,又一次眯了眯眼。
虽然这更多的是以前近视所留下来的一点习惯。
“三十七点……这么少吗……”
像是有些叹息的低语,也没有额外的动作,他只是平静盯着囚笼里的这个家伙,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芒。
从外形上看,这是一只有些近似于鬣狗与猞猁的结合体的怪物,体长将近一米左右,四足较宽,外形与寻常猫狗相仿,体表却没有多少毛发,大块发黑脱毛的斑驳皮肤就像得了癞皮病一样令人恶心。
但仔细去研究时,却还能够在这些皮质脱落的体表间发现一些更为古怪的东西:一种正在缓缓被分泌而出的黑色黏着胶状物质下,覆盖着一层哑光的深色细鳞。稍微站的远点,甚至会让人觉得那是一层蠕动的黑皮。
谷胤忽得明白了地上的那种黑褐色污渍从何而来。
很明显,那是这玩意儿身上的分泌物。
不出所料,仅仅是缓了几口气后,“囚笼”中的困兽便疯狂挣扎了起来。它张开大嘴,利齿交错,奋力试图去撕咬眼前看不见的“屏障”,却又有些无从下口。
伴着低沉的咆吼从喉咙中传出,它的上下颌张得越来越大,一对灰浊的眼珠子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暴戾野性,浑然不顾嘴边的皮肉已经撕裂开来,超过了九十度的拉开角度几乎让人联想到了蛇类的吻部构造。
可以清楚看到,它口中自边缘向内排列生长着不止一行的交错牙,且多以尖凸的犬齿为主,足以证明其咬合撕裂能力出众。
血液从那撞得已经有些骨肉变形的半张脸上不住淌下,好巧不巧滴落在它的嘴中,这似乎让这个家伙更加狂躁了起来。
对此青年皱了皱眉,脸上依旧看不出多少神色,只是弹了弹食指。
仿佛一柄无形的大锤猛然擂在了胸口上,困兽浑身猛然一震,挣扎的动作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下一瞬,看似普通的胸腹处,杂色混黑的烂毛间,一张密布利齿的“大嘴”分开皮膜,突兀的探了出来,却只是咬了个空。
那给它带来了沉重伤害与真实触觉的“狡猾敌人”偏偏无形无质,显然不是现在的困兽所能够应付的。
——俗话说,张嘴容易闭口难。
致密的空气如同彻底活了过来一般,恰似老蟒缠身,千卷万扭,囚牢中的空隙随之缩小,死死地锢住了它浑身动作,尤其包括新出现的这张“兽口”。
困兽挣扎的愈发疯狂了起来,胸腹间陡然出现的这张大口,似乎真切触及到了它的软肋。
蠕动的皮膜透着几分枯黄色泽,就像两瓣裂开的骨瓷。被包裹于韧质外壳间,层层利齿交错的半扁形口器正在死命挣摇,看起来是想要再度缩回胸腔内,却被如同实质的气流钉牙拔舌,牢牢固定在了空气中,找不到任何机会。
如果说,之前的这只野兽外形上还能够说只是长得比较古怪,外带着攻击性格外强烈而已。那么现在……它就已经真切体现出了足以称为一只“怪物”的特征了。
光是看着这副尊容,谷胤就能够隐约联想到一幅画面:当这只怪物扑向大型猎物,口爪并用地死死攀抓在猎物身上时,任凭猎物不断挣扎的时候,这张隐藏在胸腹间的血盆大口就会猛然露出狰狞,迅速撕裂猝不及防的受害者。
“越来越古怪了啊……”
他微微感叹了一句,语气却听不出来多少变化。
来人看得非常清楚,就在不久前,这玩意儿从楼上飞扑下来的瞬间,依照它的突进轨迹来看,那张犬齿突出的大口所对准的位置……是人的脖颈。
这让他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尤其是,在这东西已经初步表现出了惊人的猎食性能力,以及足以对正常成年人造成明确威胁的身体素质的现在。
没有再理会“囚笼”中那只仍在竭力嘶咆挣扎的野兽,看着台阶上那些可疑的痕迹,青年摇了摇头,依旧踏步向前。
——鞋底稳稳落在了距台阶面上方十余厘米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
他坦然地踩在一片空荡荡中,一步步往上走,如履平地。
毫无疑问,若是让别人看到正发生在这座烂尾建筑中的这一幕,多半会让那人不得不在“看到了一场安排好的魔术”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之间做一个选择。
这已然超乎了常人所能认知接受的范围。
……
很快,青年站在了二楼水泥地面上方的空气中。
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惊扰到了一些这里的原住民,成群结队的苍蝇与小虫四散飞舞,纷纷避开了接近楼梯口这边的位置,有些无头乱窜的飞虫甚至一头撞向了来人,却在无形的气流面前碰了个壁。
暴露在面前的事物,伴着闯入口鼻中那令人作呕的,比之一楼所能嗅到的更为浓厚十数倍的腐烂恶臭,让人本能的想要避开这里。
但那些,都比不上来自视野中的冲击。
红的,黑的,灰的……
几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在同类的尸体旁窜来窜去,腐烂的肉块看起来就像一块黑炭,任由米粒大小的蛆虫钻来钻去。被咬掉半边身子的流浪狗不知道躺了多久,大滩可疑的液体从尸体下漫出,它已经出现明显的组织溶解,黑斑密布的皮层几乎失去了原有形状。
大片碎裂的骨碴被甩在了角落里,上面还粘着尚未失去光泽的碎毛。几段带鳞的条状残腹滚在地上,生满霉菌,正被原本位于食物链下层的鼠类细细啃食……
地上,墙上,大团干涸的痕迹,甚至天花板上都带着星星点点的褐斑,以及大量的深色污渍,有些黏稠的液体甚至还未风干。
胃部开始翻江倒海,抽搐的反呕感无视了脑部的催促,在喷出混合着食物残渣的酸液同时,带着身体产生应激式的冲动……是的,除去少数本身工作与此类内容有关者,大多数人的反应本该是如此。
但有人并不想这样。
他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正从心中不断涌现的那份恶心感,与其说是常人那样的生理自然反应,倒不如说是以往的固有印象,包括生物的先天遗传经验等所导致的一种单纯心理层面上的厌弃。
这并非什么不能客服的东西。
……
入目所及,与其说是一层楼,倒不如说是一个腥臭的巢穴,一个小型的屠宰场,一个……专属于楼下那只怪物的“餐厅”。
老鼠、鸡鸭、狗、蛇、猫……
看了良久,谷胤才收回了目光。
相比之下,这里并未发现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生物被进食后留下的痕迹,真正遭了毒手的基本都是一些中小型动物,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是只被吃的仅剩下条前腿的犬类,按感觉估摸着体格不超过百斤。
当然,同样也不排除被“吃得很干净”这一类的可能性。
刚刚抬起一只手,青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放下了手腕。
……
回到一楼,宽头鞋再次真切踩在了地面上。
笼子里的野兽依然在疯狂放声咆哮,身上有些烂皮都挣扎得快要翻卷开了。兴许是听得有点烦了,有人随手在那个空气囚笼的“外壁”上敲了敲。
戛然而止的嘶吼,几乎下一瞬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低声哀鸣。
一段无形的振动霎时间沿着囚笼扩散开来,却出奇的丝毫没能影响到外界。
开始了高速共振的内部活动空气就像一套流动的音阶,振动,传导,同化,看似轻微至极的振颤,正将高频震荡下蕴涵的动量飞速传递向每一个与它有着接触的部分……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身在其间的血肉之躯。
众所周知,魔鬼往往隐藏在细节之中。
在仿佛浑身由内而外被一点点撕裂般的痛楚中,原本中气十足的暴戾咆吼声,一下就变得安分了许多。
“所以才说,实在无法交流的情况下,单纯的暴力也不失为一种共同语言嘛。”
耳边清静下来,谷胤如是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