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祁山的雪大如鹅毛,尧城的风冷似冰锥。
当下正值二月寒冬时节,这北地的雪也格外的猖獗。尧城那满是刀劈剑凿的城头上,五六个老兵聚围在一起,都环抱着红缨已被血浸得暗红的长矛,把手戳进袖口里揉搓,以此来获得一点温热。
“嘿,老癞皮子,听说你家那崽儿明年就承章了?”一个满脸横肉,一身肥膘的看上去足有两三百来斤的胖子扯了扯自己身上满是褐色血污的羊袄领子,一把搂住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厚实的肩,调笑道:“当初你崽子满月时俺没去,周岁时俺又没去,这回崽子承章,俺说啥都要亲手给他做一个!嘿嘿嘿……”
承章,盘国礼制,孩童满十六周岁时,可受长者所赠印章,以示可以独立行事。
中年男人憨厚的笑着,咧开的嘴角扯动着斜穿过整张脸的一道疤,显得格外凶戾,他跺了跺冻麻了脚,打趣道:“得了吧,你那糙手不得把我那上好的栢奎木弄的稀巴烂……”
胖子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他把癞皮子的背一拍,故作恶狠狠道:“你他娘的,俺好心你还当个驴肝肺!就你那破家底儿,还想学那大户人家玩章礼?跟谁装呢!”
“好歹我有个崽子,不像你个野猪,连婆娘都讨不到一个……”癞皮子反唇相讥,却见胖子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颜色变化十分精彩。军中胖子这岁数的汉子们,大多都有了家室,像胖子这样坚守单身阵地三四十年的,还真不多。
“俺……俺会有的!”胖子急的像一个三百斤的孩子,身上的肥膘不住的上下抖动,忽的,“撕拉”的裂帛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正好瞅见胖子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大红色亵裤……
癞皮子见状,淡淡道:“瞧你这屁,裤子都被崩开了……”
“哈哈哈哈……”男子的话惹的周围人一阵哄笑,胖子也红着脸挠了挠后脑,向下扯了扯羊皮袄的下摆,试图遮住这抹耀眼的红。赖皮子环顾众人,轻笑着,从今年退守尧城起,众人的脸上就很少出现这样的笑了。
”咳咳……”一声轻咳打断了众人的欢愉,众人一看来人,纷纷收起了脸上的嬉皮,异口同声叫道:“雷头儿!”
来人着一身锁子甲,外披暗青色副将袍,虎背熊腰,十分壮硕,步行之间虎虎生风,常人一看便知此人是练家子,而此人,正是延北营千夫长,盘国第一强军艮山军副将,雷牧。为人直爽,在营中很受敬重,老兵们都敬他一声头儿。
“雷头儿,这大雪天的来找我们啥事?不会只是单纯的查查岗吧?”癞皮子首先开口问道,雷牧这凝重的表情,自他从军以来只见过四次,一次是允国十万铁骑围困虞城,整个虞城只留守他们千多人,一次是他们全军断粮十三日,饿的食死人尸,一次是他儿子因为犯军法被他亲手斩于马下,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雷牧复杂的眼神扫过这六个老兵,良久,良久,他才开口,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你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明天……再跟我去鬼门关走上一遭,干不干!”
“切!俺以为多大点事,雷头儿,我李祝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你要就随时拿回去!”一个瘦的像竹竿似的老兵道,说着,他向前一步跨出,“俺无父无母,没媳妇没儿子,死了也没挂念的。”
“我王雄早他娘的生死看淡了,雷头儿,我要死了,我妹子就交给你了啊,她要有点事,俺做鬼都缠着你”野猪也上前一步,脸上的肥肉莫名的潮红,癞皮子见胖子都站出去了,略一沉吟,咬牙便向前跨出一步。
雷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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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出来,皱眉说:“卫国,你放心的下你家里吗?”癞皮子闻声一怔,双手在袖中默默攥成拳,沉声道:“我崽子大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够他们娘俩糊口……劳资也跟你们闯一遭!”
六人全部站了出来,这显然超出了雷牧的预料,他不由瞪大了眼睛,环视着六人饱经风霜而变得疮痍的脸,一时间鼻头一酸,走鬼门是盘国军中对死士的戏称,而这北境的死士,无疑是十死无生!
雷牧收起了思绪,正色道:“好,现在都去辎重司,每人三斤牛肉两壶阍酒,这城头一会我换人来守,你们今天只管在营里吃饱喝足睡个大觉!明天……呼,罢了罢了,明天金鸣三声时我在城门等着!”
“谢雷头儿!”老兵们大呼,手中的长矛柄处被一双双通红的手磨的热呼,在这冰天雪地里,隐约散出些许雾气,和老兵们说话间吐出的热气混作一团,随即又被寒风吹散,消散于天地间。
入夜,尧城内的军营中,点点火光仍旧无力的吞吐着昏黄的光,坚守这刻薄的雪夜。
“咳咳……咳咳咳!”不知是谁的一声声干咳,吵醒了正酣睡的胖子,他哼哧了几声,又没了动静。
不一会,他翻了个身,将身上盖着的那张油亮的毛毯又裹紧了些,眼见都四更天了,这屋里的油灯还亮着,晃的他十分不耐烦,恼怒间,猛一起身,正要发作,却见那油灯前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物,在灯前细细地盘弄着。
“癞皮子……”胖子揉揉眼睛,这才看清,原来,他正在给自己缝补那条白天崩撕的裤子。
卫国听到背后的响动,蓦的一转头,见是胖子,咧了咧嘴,道:“咋了,这么晚还不睡?”
“你丫的,打仗不中,净会整些娘们的把式……”胖子挠了挠头,心里却莫名流过一股暖流,他把炕头折的整齐的一张羊皮毛毡一抖,扔向了卫国,道:“你给老子早点睡,今晚估计是最后一觉了。”
“啐!”卫国向一旁吐了口唾沫,横声道:“大晚上的说这种晦气话,真是臊的!”
“嘿嘿嘿……”胖子憨笑着躺下,一双本就像豆芽般大的小眼睛眯缝着看向营房破旧的木架屋顶,喃喃道:“今年这雪真大啊……皮子,你家那地肯定有个好收成。”
卫国头也不抬的缝着胖子的裤裆,半晌才将线头一咬,头一歪,“啪”的一声,线应声而断,他满意的审视自己的杰作,随后将针线收起,吹灭了油灯,爬上自己的炕位,转而看向木窗外呼啸的雪花,他记得村里的老秀才怎么说的?哦,瑞雪兆丰年。这雪是瑞雪,“对啊,家里有个好收成……但这雪再下下去,边境的军中不知又要死多少兄弟……”
胖子沉默了,现在的雪一下就是三尺,刚好够埋尸……
“我是见不得这雪的……你知道,我爹就是在这样的雪天,打允国蛮子时睡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胖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雪直接给他埋了座坟……”卫国没再说话,他只看着那不时从窗口吹进的雪花,在半空中打了个旋,随即消融,今夜,他梦到了远在中原沧湖郡的家,那个山村,那个在村口槐树下端着茶水翘首等他回家的女人,和他那记忆中还没锄头把高的崽子……
第二天,罕见的,雪停了。但并没有阳光刺穿厚重的云层,天空依然还是阴沉沉的一片。那黑云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教人觉得胸闷。
北祁山的雪最久积了近万年,那过膝的雪,埋葬了一切生机。卫国不知道这延北千夫长为何要带着死士翻山越岭去那北祁的深处,而不是去前线冲锋,或者去偷袭允国蛮子的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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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牧今日连他的爱刀都没带出来,背上却背着一段手臂粗的扭曲木棍,卫国充满了好奇,但为兵的严谨却让他抑制住了开口的欲望。死士死士,只需受命赴死,不需多言。
一行人在没膝的雪中艰难挪动,胖子的狼皮靴早已被化开的雪水浸透,卫国的内衫也因为汗湿而紧紧黏附在他的后背,“胖子,能撑住不?”卫国偏头看着气喘呼呼的王雄,问道。胖子一仰头,深吸一口寒气,随即摆摆手。雷牧走在队伍前,每一步稳扎地面,经过如此长时间的跋涉,一名名老兵早就累成了老狗,他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背后的汗水快速蒸发后形成白雾缭绕,他的体表也莫名变得通红。卫国心知他是武者,却还是不由的高看一眼。军中只有精锐才可习武,而将领之流的武学造诣更是不低,强大的武者,甚至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场战事的局面……
“武者真厉害,皮子,你为啥不让你崽子学武啊?”胖子羡慕的瞅着雷牧挺拔的身姿,问卫国道。卫国斜眼瞟着王雄,道:“武者只有大户人家才有那钱货养的起,我家穷,只能让崽子读书……”
习武需要大量的资源,卫国是知道的,但他更清楚穷文富武这个词的意思,尽管他多次瞅见儿子在看向集市中那些拿着刀剑的的侠客武者时眼中的光……
直到浓云黑成墨色,众人才停在一座小小的山洞前。山洞呈不规则的圆形,洞口不大,只有半人多高,有一大半已经埋在了大雪下。雷牧扒开洞口的积雪,点燃腰间带的火把,对身后的六人一招手,头也不的回钻了进去,癞皮子和胖子对视一眼,也点燃火把,先后钻了进去。
洞中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足够众人直立起身,火把的火焰驱散一方不大的黑暗,摇晃着跃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更多的黑暗蚕食。
雷牧走进甬道深处的黑暗,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众人便慢下来,一步步踏入前方甬道的黑,雷牧在前方探路,并没有动静,所以前方应该安全。
“听说这北祁的山中,压着一头杀人不眨眼的魔物,它长得就像好几个人揉在一起,有超级恶心的三头六臂!”一个矮个子兵可能是闲着无聊,捏着嗓子幽幽道,“它喜欢把人头拧下来,掏空脑浆,然后吸空人一身的血肉——”
胖子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随即恼怒道:“猴子,你再逼逼一句我现在就把你头拧下来当尿壶!”胖子的胆子本来就小,最听不得这种恶心鬼故事,特别是猴子捏着嗓子,讲出了那味……
被称作猴子的瘦弱老兵此时却疑惑的挠挠头,道:“我?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啊!”
“你放你娘的屁!刚刚那骚里骚气的声音,还有那个体型,明明就是你丫的!”胖子怒道,心想这孙贼还不承认……
“猴子刚刚就在我边上,他真的没说话。”一个壮硕的老兵扶着腰间的短刀,斩钉截铁说道。
“那刚刚是谁在说话?还讲鬼故事——”胖子话音未落,却忽然听闻耳边一个幽幽的尖细声音钻入脑海:“是我啊……”
“嗤——”
一道热流溅在卫国的脸上,入口满是锈腥气。
是血……
男人第一时间抹掉了眼部的血迹,腰部一躬,左手横拦在胸前,右手反手握紧腰侧的朴刀。
他眯着眼,借着火炬的昏黄……他,看清了。
锃——
朴刀出鞘。
雪白的刀光映着明黄的火,绽放北祁的冰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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