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殿中,皇帝躺在地上,伸出手抓向前面,仿佛要抓到什么似的,同时艰难的呻吟道:“媚娘,媚娘,帮帮朕……”
贞观殿外久久没有声音传来。
皇帝终于颓然无力的趴倒在地上,但……趴在地上的皇帝,眼神却在瞬间变的冷冽起来。
随即又变得无限哀伤。
那药,竟然是假的。
不,准确来讲,那药,它被人给替换掉了。
皇帝怎么都没有想到,替换那药的人,竟然是武后。
他原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是武后一句无意识的话,让他猛然察觉到不对。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武后应该知道。
皇帝这一次虽然处境艰难,但有着钟吕延命丹,他还是有不小的几率能够熬过这一劫的。
之前他做的很多事情,虽然是皇帝自己为防意外做的布置,甚至还有一些试探人心的味道,但皇帝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无非就是日后日日缠绵病榻,让太子主政,皇后监国。
如今足够交待过去。
反正这一次就算是三颗丹药全部吃完,他也不过是活到明年夏末,支撑着返回长安便是他的最大心愿。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药,它竟然被人调了包。
李治躺在地上,心中的悲伤逐渐收敛,他隐约猜到了原因。
还是那药。
那药能够让他延命,自然也能够让别人延命。
李治自己的年龄不小,武后的年龄比他还要大三岁多。
就如同他自己说的,朝政的压力极重,李治自己都难以支撑。
没有了他在前面遮风挡雨,武后想要掌控朝政,就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
如今有了那三颗丹药,她能活得更久,以她的能力,她能做的更多,能够获得更多的权利。
她获得更多的权利,那么他们的儿子李显,自然就会成为傀儡。
但如果仅仅是傀儡还不可怕,怕就怕……
李治抬头看向殿外,殿外的人影稀落,没有半点声音。
他知道,外面的人,都已经被赶的远远的。
她就守在了门外,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李治低头看向自己,他不知道他体内如今服用的是什么药,但那药对他的身体只有在一开始的时候,还起到一点作用,之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然而奇怪的就在这里。
明明在他的身体深处,充斥着无尽的寒气,虽说之前因为李绚,张文仲和秦鹤鸣的针灸,发泄了绝大多数,但现在散开的寒气也依旧足够让全身动弹不得。
但实际上,李治现在的情况不是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而是浑身上下一片麻木。
麻木僵硬的就像是服用了麻沸散一样。
局面没有那么差,但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好。
李治抬头看向黑暗的天空,他隐隐有种感觉,自己如今的这种情况,所能够延续的时间很短。
这意味着他只有最后一口气……
……
昏暗的光芒之下,李治艰难挣扎着站了起来。
是的,这个时候他竟然诡异站了起来。
一切就像是回光反照一样,皇帝突然满脸无奈的笑了起来。
抬起头,看向殿门,他只要向前走,就能够一直走出去,打开门,然后揭穿皇后……他最心爱的人在他生命最后关头的背叛。
李治嘴巴张了张,但最后,他还是轻轻的转过身。
他知道,即便是他能够走出去,也未必能够开口。
因为离他最近的是武后,她能阻止他所有的动作。
况且……皇帝不由得苦笑,就算是揭穿了她又怎样。
外面的太子李显,是个不成器的孩子,彭王虽然有能力,但可惜他是藩王。
至于裴炎,裴炎他会怎么选?
这才是李治最难以把握的。
甚至他真正最担心的,是他一旦开门,门外发生的不会是什么大快人心的好事,甚至有可能会是一场最血腥的屠杀。
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太多了。
所以他选择了其他。
……
皇帝身体僵硬的一步步的挪到了东侧的廊柱之后,帷帐之下,是一张张的桌案。
笔墨纸砚全部都有。
甚至皇帝的私印都在。
只需要再在上面加盖门下印,那么立刻就能通行天下。
但,皇帝现在要多不是这个。
他艰难的拿起笔,站着,用力的在纸张上,写出五个大字。
逆武代唐,斩。
放在旁边的大印被费力的拿起,然后重重的砸在了纸张上。
“砰”的一声轻响,皇帝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殿门之外。
殿外根本没有任何动静更加的寂静。
皇帝低下头,面无表情的将大印归位,纸笔放下,抓起纸张,然后一步步艰难的走向了帷帐之后。
终于,皇帝重重的跌在御榻上,身体顿时布满麻木。
他侧过身,看向殿门处,轻声道:“媚娘,媚娘,媚娘……”
殿外的人影已经没有丝毫动静。
仿佛在寂静的等待。
皇帝终于彻底死心,转过身,一点点滚向了床榻深处,
手指用力的拉开密格,最后在密格深处用力一按,下一刻,一道暗门在密格下方打开。
李治没有再动,更没有跳入暗门之中。
他是皇帝,他有自己该有的体面死法。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突兀的从暗门之下跳了出来。
面色惊讶的看向皇帝,然后无言的拱手。
皇帝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纸张扬起,淡淡的说道:“送到普州。”
黑色身影拱手接过纸张,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的跳入暗门之下,暗门随即关闭。
皇帝用力的合上密格,但是在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完美的合上。
因为此刻的他,已经再没有了任何力气。
斜着躺在御榻上,李治抬起头,看着头顶的黑暗,麻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嘲。
普州,普州在成渝中央。
普州刺史正是前太子詹事皇甫公义。
普州就在巴州之侧,巴州住着太子李贤。
这份东西自然不是给李贤的。
皇甫公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更加明白,李贤在他身边,这份东西一旦被被人知道是落在了他的手里,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甚至是三族被诛灭。
皇甫公义根本不可能和媚娘媾和。
这份东西他们最终只能送到彭州去。
但这份东西并不能真正起到作用。
更甚至若是天下昌盛,朝野和谐,那么这份东西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只有在朝野大变的时候,这份东西才能够起到最大的作用。
朝野大变,天下间能够被称之为朝野大变的极少。
皇位更迭,皇权搏杀。
武氏代唐。
李治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份谶言竟然在他的身上有成真的可能。
他已经看到了他的父皇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恨铁不成钢的喝骂。
他忍不住的回过头,看向身后,隐隐约约之间,似乎看到两道身影正在紧紧的追上来。
同样的明黄衮龙袍,头戴白玉十二旒,看那面目,赫然正是李显和李旦。
在他们的身后,有一道同样打扮的人影也在紧紧的追过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治一时间根本看不清楚人影。
是谁呢,是谁呢!
眼睛轻轻一闪,皇帝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清幽的微风,清脆的鸟鸣声,舒适的温度,让他不由得放松了起来。
蓬莱殿,蓬莱殿,朕这是回到蓬莱殿了吗?
李治的脸上满是笑容,但他的眼睛,却是沉醉中缓缓的闭上了。
永远的闭上了。
……
贞观殿外,十丈之地,李绚沉沉的叩首在地。
身侧低声在轻轻啜泣的李显,李显右侧是一片寂静的裴炎。
就如同李绚一样。
或许他也在思虑今日变故之后,明日该当如何作为。
李绚的额头紧贴在地面上,心中却是无比的感慨,统治大唐帝国三十多年的皇帝李治,今日终将要过去了。
历史将在今夜彻底翻开新的篇章。
今夜会有意外吗?
不会。
且不说那所谓的钟吕延命丹的本质,本身就是五石散的变种,便是他真的有什么延命之效,也不过是将延命之力注入皇帝的体内,让它可以融入皇帝自身的命力当中。
但皇帝自身的命力,在今日已经彻底的消耗殆尽了。
不,或者更准确的讲,是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变故,让皇帝耗尽了他最后的命力。
如果说皇帝从十一月初开始,就闭门不出,不管外界有怎样的风雨,他都不管不顾,撑到年底封禅之时,那么自然一切安稳。
但可惜,从十二月初,天下刺史入京以来,便种种事故不断。
先是围绕礼部尚书的种种搏杀,之后是相王突然介入到了夺嫡之中,还有荥阳郑氏,博陵崔氏的异动,甚至同安郡公郑玄果都为之身死,更多的风波已经波及到了天下世家当中。
逼的一直闭关的皇帝,不得不破关而出,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一切。
延命三年之望彻底破灭,可即便如此,皇帝还有机会,苟延残喘半年。
但可惜,朝会,太子大婚,太平公主生子,还有小年夜的种种风波,再赶上突然大雪,皇帝又承天门上改元……
太多的事情,消耗了皇帝本就剩的不多的命力。
所以今夜,那么有什么九转金丹,也难救皇帝的命。
……
冰冷的石砖让李绚越发的清醒,同时也让他越发清晰的想到自己曾经做的所有一切。
以他的医道造诣,就是知道,皇帝在这段时间最需要清静,但有太多的事情,是他自己一手挑起的。
他杀了皇帝。
不,是有太多的有心人,在同一时间动手,同时杀了皇帝。
也包括金阶上那个可怕的女人。
轻微的脚步声,突然从金阶上传来,随即,“吱呀”一声,贞观殿的大门打开了。
李绚的心,一下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拳头死死的攥住了。
一时间,他有一股呼吸不上来的压迫感。
他在害怕,他在害怕,害怕贞观殿中那个最应该死的人,他活过来。
李绚死死的贴在地面上,不敢有丝毫抬头。
令人惊奇的,是裴炎竟也一样死死的叩首在地。
只有李显在这一刻,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看向贞观殿,眼中充满了期盼。
就在这时,贞观殿中传来一声凄惨的痛呼:“陛下!”
李绚立刻浑身一个寒颤,随即沉沉的叩首,无尽的悲哀涌上心头,忍不住泪水直流:“陛下!”
皇帝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