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殿中,气氛一时肃然无比。
即便是再蠢的人,也察觉到了刚才那一系列轻描淡写,看起来正常无比的话语当中,蕴藏着的凌厉杀机。
站在殿中的李绚,更是在扳回一局之后,依旧不肯善罢甘休,继续追问。
不少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李绚神色郑重的对着裴炎拱手,然后开口问道:“敢问裴相,明年六月,先帝归于乾陵,那么先帝灵柩是从洛阳出发直抵乾陵,还是先从洛阳返回长安,再从长安抵达乾陵?”
裴炎一句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当然,是先归长安。”
“何时归长安?在长安停灵几何?何时从长安送葬?”李绚将一连串的问题直接甩了出来。
裴炎微微一愣,脸色立刻就严肃了起来。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李绚为什么原本要将这些问题留到李显受册之后。
先帝的灵柩要归长安,皇帝自然也要护送回去。
皇帝回长安,满朝的文武大臣自然也要回长安。
这种事情,不是裴炎能够决定的。
他虽然是辅政大臣,但他实际上的权利并没有多大。
他这些年虽然也有不少的亲信,但这些人在朝野之中,占据关键位置的并不多。
他远还没有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交给皇帝和武后。
裴炎转过身,看向李显和武后,拱手道:“陛下,天后,此事?”
李显难得的率先开口道:“回长安是必然的,不过短时间不行,起码三十六日内不行。”
群臣微微低头,李显的话虽然是否定,但其实是在说,三十六日之后,随时可以考虑。
群臣之中,不乏聪明之人,皇帝在洛阳和长安的区别,他们太清楚了。
不说其他,光是皇宫的构造,就能够让人明白。
洛阳只有一座紫微宫,皇帝在洛阳,难免会受到天后的压制。
而在长安,有太极宫和大明宫两座。
若是武后在大明宫,皇帝在太极宫,那么武后对皇帝的压制,不,是控制,就会接近于零。
甚至如果日后朝政都在太极宫举办的话,武后的权利将会被极大的剥削。
哪怕武后手上还有先帝留下的可在朔望朝会垂帘听政的诏命,哪怕先帝遗诏中明确写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可由武后进止,太极宫和大明宫的间隔足够让皇帝充分的成长起来。
甚至或许,这才是先帝的本意。
至于说其他,长安的朝中贵戚最多,武后受到的压力更大之类的,就都是次要的了。
武后目光轻轻低垂,落在了裴炎身上,见他拱手不言,然后才看向群臣说道:“这些年,先帝每逢春末,就都要来洛阳待上半年,众卿应该明白,是为了让朝野勋贵在洛阳就食,减轻长安压力。”
李绚沉沉的拱手,面色平静肃然。
武后继续开口道:“今年虽然有封禅之事,对长安粮草消耗减轻,但封禅亦是大消耗之事,如今马上就要新年入春,春荒到来,若是能够继续留在洛阳,便能极大的减轻朝中的负担……陛下,你怎么看?”
“母后所言有理。”李显沉沉躬身,武后拿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他如果不同意,恐怕不知道多少责难就落在他的身上。
武后点点头,又看向裴炎。
裴炎立刻拱手道:“天后所言确实,只是先帝灵柩返回长安,终究要有个日期。”
武后点点头,说道:“先帝六月归葬乾陵,四月中乾陵修缮稳妥,依本宫看,就五月初吧。”
“臣等遵旨。”殿中群臣同时拱手。
李绚也是一样,神色平静。
反而是金阶之上的李显,不由暗中松了口气,但心中却是相对要放松的多。
因为在长安,他的确要比在洛阳轻松的多。
五月,也不是太远。
……
看到李绚没有更多的问题,武后眼神轻轻的转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刚才说起封禅之事,那原本是先帝为了祭祀天地之举,如今先帝已殁,封禅已无必要,依本宫看,彭王,你负责相关的裁撤事宜吧。”
武后报复几乎是瞬间就到。
对于武后野心最是了解的李绚,当然明白待在洛阳对武后的重要性,所以也预料到武后会有所动作。
李绚认真肃然的拱手道:“臣领旨。”
看到李绚如此果断的模样,武后却是不由得暗中皱眉。
随后,她又继续开口道:“范卿,这事你负责协助彭王。”
户部侍郎范履冰没有丝毫犹豫的站出,拱手领命:“臣领旨。”
武后点点头,看向群臣道:“众卿还有何事?”
群臣肃然,无人再开口。
如今先帝初崩,再有七日,便是皇帝受册,不管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等的。
眼下,武后,皇帝之间的争斗已经隐隐浮现,他们没有必要参与进去。
武后轻轻颔首,看向群臣道:“如此,再度哭拜先帝,尔等便退去吧。”
“臣等领旨。”群臣再度拱手。
范云仙上前一步,对着群臣道:“跪……”
“陛下……”
……
平静的脚步声中,无数朝野群臣,整齐的朝承天门走去。
李绚跟在嗣郑王李敬的身后,朝着承天门走去。
其他人或多或少的目光落在李绚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今日李绚当殿和武后相争,聪明人都能够看得出这背后的新皇和武后之争。
众人都知道,李绚向来很少介入到朝政之中,在群臣眼中,他虽然功勋卓著,受皇帝信任,但相对要低调的多。
今日这样的举动,让人不免刷新对他的认知。
走出承天门,群臣四散而去。
如今虽然皇帝病逝,但朝政还要运转,只不过看众人的模样,就知道,今日在贞观殿发生的这些事情,难免要被人拿出反复的议论。
“王爷!”苏良嗣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李绚停步,转过身对着苏良嗣拱手道:“苏兄。”
苏良嗣拱手行礼,说道:“今日连累王爷了,今日之事本来应当是苏某所行,只是今日陛下……苏某有些恍惚。”
苏良嗣是御史大夫,又是先帝提拔辅佐李显的。
今日这样的权利之争,本身是他这个御史大夫该为之事,但是因为皇帝新丧,苏良嗣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是李绚及时察觉到了暗藏在其中的隐患。
眼下的这些事情,如果真的不注意,那么日后必然会留下无尽的隐患。
今日,武后的印玺在先帝的天子六玺作废,新皇的天子六玺还没有打造出来的时候,能够起到作用。
那么在他日,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就依旧能够起到作用。
比如李显被废,李旦即位的中间,甚至李旦即位之后。
天下群臣习惯了武后的印玺,那么就根本发觉不了中枢发生了巨大动荡。
还有,洛阳是武后的根基,武后在洛阳拥有的权势要远大于长安。
不是因为武后在洛阳,就有什么特殊的权利,而是因为在长安,有太多的勋贵世家的力量,还有众多的番邦外使。
种种力量勾连之下,武后即便掌握巨大的权利,在长安也很难发挥出多少效果来。
相反的,在洛阳,武后即便是拥有相同的权力,但是洛阳其他的势力要弱的多,武后在洛阳遇到的权势阻碍,将远远小于长安,这将极大的有利于她的权力发挥。
李绚今日仅仅几句话,便已经在武后的头上,狠狠的套上一层禁锢,变相的他也深沉的得罪了武后。
看到苏良嗣有些自责的眼神,李绚平静的摇摇头,说道:“无妨的,天后宽宏大量,不会在意这些。”
苏良嗣目光一挑,顿时就听明白了李绚话里的意思。
随即,他低声问道:“王爷如此做,是故意的?”
李绚笑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苏良嗣说道:“苏兄,于本王而言,大不了就是早日返回蕃州,但是在长安,陛下那里就拜托……”
李绚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已经从承天门下传来。
“彭王,彭王留步。”范云仙老远就已经喊上了,很快就跑到了李绚身边,拱手道:“彭王,天后有召。”
苏良嗣和李绚相互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担忧。
……
贞观殿东偏殿,武后坐在桌案之后,神色平静的用着早膳。
从昨夜到现在,武后都没有怎么进食,今日难得处理好一切,赶紧抓紧时间用膳。
不仅是他,太子和相王等人,也在西偏殿用膳。
范云仙轻步从殿外而入,来到武后身前,拱手道:“天后,彭王到了。”
“传!”武后平静的放下碗筷,抬头看向门口。
李绚神色肃然的走入殿中,然后对着武后沉沉叩首道:“臣彭王绚,拜见天后。”
看到李绚一进门就行大礼叩拜,武后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她平静的侧过身,说道:“彭王,伱明年二月就要回蕃州是吧?”
“是的,天后。”李绚也不抬头,直接说道:“先帝有遗诏,令臣明年二月归蕃州,然后准备进军安西。”
“安西。”武后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说道:“好了,你起来吧。”
“多谢天后。”李绚这才站了起来。
“这么说来,你今日提及先帝归返长安,是因为你要回蕃州了?”武后有些不确定的看向李绚。
李绚脸上微微带出一丝悲伤:“是如此,先帝曾经多次跟臣说过想要回返长安,所以臣才妄想能不能够在臣西归之时,再送先帝一程。”
武后轻叹一声,说道:“你可知,如此一来,先帝苦心的减轻天下负担之事,就要受到损害。”
“臣知道。”李绚出乎意外的直接认了下来,随即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武后面前,声音哽咽的说道:“是臣有罪,罪在不赦,请天后降罪,只是臣如此,也是为了先帝……”
李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轻轻哭泣起来,他抬头看向武后,满脸悲戚的说道:“先帝于臣,虽然是君,是兄,但臣自小及今,多蒙先帝照顾,故而而言,先帝于臣,不吝于父也,臣……臣……臣舍不到先帝啊!”
一句话说完,李绚沉沉的叩拜在地,同时大声的哭了起来:“先帝啊,先帝,你怎么就走了呢……先帝啊,你留下臣弟,臣弟又该如何苟活于世……先帝啊,你带臣弟一起走吧。”
看着李绚沉恸的要哭晕过去的架势,武后直接愣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