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化坊,连片缟素。
先帝病逝,宗室所用礼节仅次于皇帝。
诸王回长安的不多,大多数人离开长安之后,就返回所任之地。
李绚从坊门下进入开化坊,跟随他的宗室子弟相继拱手,各自返回家中。
李绚停马在坊门之下,看着这些宗族兄弟归家,神色微微放松。
挂在马侧的黑鞘长剑,剑柄很自然的落在了他握着缰绳的掌侧边缘。
身侧马蹄声响,李绚神思微微发散。
武后必然是会对朝中的宗室动手的,但绝对不会在中枢群臣之前。
大唐的宗室在先帝几十年的整治下,安分的可怕。
即便是偶尔有所动作的,也都是太宗皇帝的子嗣。
或许现在还要加上先帝的子嗣。
亲王,郡王,国公,侯爵,伯爵,子爵。
大唐如今的宗室,有高祖,太宗和先帝血脉的,虽然不算少,但也不多。
武后即便是对宗室动手,也是先从血脉靠近皇帝的人开始,从嫡子开始。
那些爵位已经很低,甚至是庶子的人,根本就不在武后的屠杀名单之列。
这些人,却是李绚真正可以用的。
尤其是在长安。
往来勾连,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姻亲在长安。
对李绚有很多用处。
……
彭王府门前,李绚翻身下马。
看到等到门前的欧阳氏,他快步上前,然后直接跪倒道:“母亲。”
欧阳氏怜惜的看着头冠和左臂上都束着白绫条的李绚,轻声道:“苦了你了。”
“一切都是儿子应该的。”李绚侧身看向身后跟着跪倒的裴诗彤和常儿,然后说道:“三娘她们还在洛阳,每日要进宫哭祭先帝,一时回不来,托儿子向母亲问安。”
“嗯!”欧阳氏伸手搀扶李绚。
李绚赶紧自己站起,然后说道:“让彤儿先和母亲说会话,儿子先到家庙给父王上几柱香。”
“好!”欧阳氏点点头,看向李绚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知子莫若母。
李绚虽然平日回来之后,也都要给李元则上香,但今日这么急的,还是少见。
李绚陪裴诗彤一起送欧阳氏到了正宅,然后才一个人走到了后院家庙之前。
迈步走进家庙,上下排放的五张灵位,映入李绚的眼中。
懿祖光皇帝天锡。
太祖景皇帝虎。
世祖元皇帝昞。
高祖太武皇帝渊。
彭思王元则。
……
李绚亲手点燃高香,插入香炉之中,然后直直的跪了下来,郑重的三跪九叩。
做完这些,李绚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五张灵位,最后落到了高祖太武皇帝李渊的灵位之上。
李绚没有见过这位祖父,从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他的祖父就被软禁了起来。
朝政诸事再也没有插手过。
然后到贞观九年病逝。
一共十年的时间。
李绚突然有些明白,他的一些叔伯为什么会起兵谋逆。
比如汉王李元昌,荆王李元景。
想想,若是自己的皇帝老子被囚禁,只要能够将自己皇帝老子救出来,自己立刻就是泼天大功,被立为太子也是转眼之事。
更甚至于,自己完全可以效仿太宗皇帝,再请皇帝老子做太上皇,自己直接登基。
只差一步。
可就是这一步,除了太宗皇帝,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走通过。
李绚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父王彭思王李元则的灵位上。
太宗皇帝病逝,自己的父王病逝,如今高宗皇帝病逝,自己还活着。
李显如今是皇帝,但很快,李显也会被废掉。
李旦也会被废掉,武后会直接登基。
李绚今日来此,就是想问问高祖皇帝,问问自己的祖父,这算什么。
后世言及大唐盛世,从高祖皇帝开国到唐哀帝灭国,一共二百八十九年国祚。
然而若是细说的话,武则天在位时,大唐其实是断绝的。
李绚抬起头,看向高祖皇帝的灵位。
他就是想问问,若是没有李隆基的复位,那么大唐算什么。
隋二世而亡,大唐算上李显,也不过四世,
更早还有南北朝五胡十六国。
若是没有李隆基的复位,那么大唐也就比前隋强一点。
若是将武则天比作王莽,王莽在位十五年,那么是否也可以将李绚比作汉光武帝。
若是他成功的话,是否可以将他比作刘秀,做一做唐光武帝。
只是不知道这天下人心,能不能在他的利刃之下,承认这件事情。
或许,武后的利刃会让他们更加的顺从李绚。
……
后院的石亭之下,火炉温热。
李绚坐在一侧,看着将一盘盘羊肉放入滚烫火锅中的裴诗彤,不由得轻轻笑笑。
李志常在一旁,倒是吃的津津有味。
李绚抬起头,看向一侧已经彻底化消开来的水湖,神色不由得凝思起来。
他想起了刘仁轨。
刘仁轨今日突然问起了李绚和李义琰在洛阳时的最后一场谈话,这让李绚不由得感慨刘仁轨的敏锐。
实际上不仅是刘仁轨,每一位宰相,都是同样的敏锐。
刘仁轨如此,李义琰也是如此。
王福来病逝,虽然宫中做的一切自然,甚至挑不出一丝痕迹,但是在很多人的眼里,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王福来是高宗皇帝的亲信,是不知道多少宫中机密的执掌者。
他死了,这些机密就只有武后一个人知晓了。
只有武后一个人知晓这些机密,那么就意味着,武后可以随意的根据心意修改这些机密。
朝中的其他很多人都是这些机密的一部分,完全落入武后的手中,让他们感觉无比不安。
李义琰,身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
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当年跟着郝处俊一起针对武后的人。
郝处俊去年夏天的时候,已经病逝。
如今朝中,若是说当年谁反对武后反对的最厉害,那么非李义琰莫属了。
本来一切还好,王福来活着的时候,李义琰从不多想,但王福来一死,李义琰立刻就嗅到了惊恐的味道。
在李绚返回长安的前一夜,李义琰私下告诉李绚,一旦情况不对,他就准备因病请辞。
直接致仕,离开朝堂。
免得被武后掌权之后清算。
李绚不知道刘仁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但无疑,刘仁轨也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王福来,在高宗皇帝在世时,他是掌控无数秘密机要的宫中内监,如今高宗皇帝刚刚病逝不过四十多天,王福来就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会忍不住的跳起来。
刘仁轨便是其一,回到长安,脱离了武后的直接威胁,刘仁轨立刻就忍不住的找上了李绚。
像他们这种宰相,对宫中的事情了解太多了。
高宗皇帝在世时,王福来和仇宦分掌内侍省权利,如今王福来突然病死,也就意味着宫中权利的失衡。
王福来给李绚带出的纸条中就写明了,小心内卫。
对于宰相们而言,他们哪怕是没有看到这张纸条,也能够察觉内卫权力的变化。
皇帝在宫中,失控了。
李绚笑笑,看着夹了一筷子肉吃的李志常,笑着说道:“慢点,不用着急。”
“在洛阳时,先帝停灵,这一个月都没有吃好睡好。”裴诗彤抬头白了李绚一眼,说道:“常儿如此,霞儿,昭儿,和明儿,何尝不是也如此。”
“百官服丧二十七个月,皇帝服丧三十六个月,先帝仁慈,遗诏以日易月,我等宗室,虽然不至于像陛下那样服丧三十六个月,但在洛阳的时候,总归是要忌讳一些的。”
李绚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王府,轻声说道:“只有在这间王府当中,你我才能自由一些。”
裴诗彤的筷子停下,脸色不由得痛恨起来。
……
夜色深沉,书房之中。
李绚将三张纸条递给李竹,认真的说道:“这三封密信全部都用信鹰发出去,不要用信鸽。”
“喏!”李竹没有丝毫丝毫犹豫,立刻转身而去。
走到书房门口,李绚平静的看着高空之中。
三支信鹰在黑暗的夜空下直接飞腾而起,转眼便已经消失在了远方。
他的速度之快,即便是在王府四周,有着无数的眼线监视,也难以真正追踪到李绚的目的地。
李绚轻叹一口气。
长安,长安。
没有皇帝和武后的长安。
即便是有太子,有刘仁轨,有武三思,有李昭德,但这个长安,在李绚眼中就是空荡荡的。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转过身,李绚朝着卧房走去。
夜色越发的清冷。
……
二月初五,太子归长安第二日。
李绚神色肃然的踏入太极宫,和其他众臣一起,向大行皇帝的衣冠椁叩首行礼,哭丧一刻之后,群臣这才缓缓的从太极殿而出。
李绚,何以求,来遂三人,从太极门走出。
“先帝灵柩定好是在五月初七从洛阳起行返回长安,若是天气不顺,可能还要延后。”李绚轻叹一声,来遂和何以求点点头,这个时候,就看到前方七八名外国使臣,走在一起。
其中有人突然高声道:“先帝虽然英明神武,但说到底,还是有一个地方比不上太宗皇帝的。”
“哪个方面?”其他人忍不住的问了起来,一片喧哗声。
李绚的脚步突然停下,眉头紧紧的皱起。
来遂和何以求同样惊讶的看着那些人,他们疯了吗,在太极宫内就如此议论先帝。
“还记得当年太宗皇帝病逝,凉国公和毕国公请命殉葬,侍卫陵寝,是先帝不允,这才作罢,如今先帝亡故,满朝群臣,却没有一个言及殉葬的。”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外国使臣,忍不住冷笑嘲讽。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病逝,高宗继位,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请求自杀殉葬,侍卫陵寝。
高宗以太宗有遗旨,不许殉葬,二人这才作罢。
但此事多年传为美谈。
“朝中之事,尔等才知道几分。”李绚略带冰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众人下意识的回身,看到李绚,立刻一阵惊讶,随即惊恐的拱手道:“见过彭王。”
李绚平静的从人群当中走过,眼下这些人,李绚并不陌生,他做鸿胪寺少卿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
天竺,康国,新罗,倭国,琉球、安南、真腊、爪哇、回纥、铁勒等等诸国使臣。
李绚走到了众人之前,看着前方的朱雀门,轻声说道:“他人不知,但先帝临终那日,召见本王,本王也曾向先帝请命,殉葬陪陵,但先帝不许,诏令本王辅佐太子,此事才作罢,尔等休要妄言。”
“喏!”众多外使赶紧惶恐躬身。
李绚冷哼一声,然后平静的向前走去。
只留下身后一片敬畏的目光。
李绚马上就要进兵西域,一个“不小心”,就会灭了他们的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