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黄昏,年灯高挂。
彭王府,书房内。
刘瑾瑜将四本奏本递给正在卸去战甲的李绚,同时说道:“余叔,王长史,张御史,还有妾身整理出来的数字,都有一些差异,可能我们都各有一部分东西在送过来的时候被刻意藏起来了。”
“崔相多年宰相,很有些本事的,更别说吏部,户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尚书省都有他的人,他自己还是中书令,从这些东西里取一些韦家的财富,还是很容易的。”李绚看了一眼公文,就放在了一旁。
韦家的案子在半个月前就结案了,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
斩首和流放都简单,但抄家却是很费了一番力气。
尤其李绚的人还在旁边盯着,崔知温想做手脚并不容易,但他最后还是成功做了。
“这一番下来,韦家大小逍遥公房,驸马房,算是彻底败落了。”刘瑾瑜忍不住的感慨,一件案子,京兆韦氏的显支几乎全部没落。
“无妨,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京兆韦氏东眷房的人,西眷还好好的,而且即便是东眷,也还有郿城公房的人在,韦少府也足够让韦家支撑起来,而且即便是逍遥公房,韦尚书的儿子韦令仪还活着,韦家在地方还有两三位刺史……”
李绚轻轻抬头,说道:“虽然家世直降两等,但到时候,跳出来狠狠的咬上崔相一口还是做的到的。”
刘瑾瑜微微点头,世家贪婪的本能终究是无法遏制的。
韦家这一案,几乎将整个韦家在京兆的力量全部刮去,甚至整个韦曲都空了一半。
即便是有人剩下的,也多是庶子一流和韦家在其他地方的分支族人,对这些事情毫无所知的人。
韦家在长安洛阳的大量田地,庄园,仆役,商队,商铺,朝堂上的官员,甚至于在长安东西市,洛阳南北市的人员份额,也全部都被查抄了出来。
主持的虽然是崔知温,但整个政事堂所有人都盯着。
甚至宫里的郑太后也盯着。
该入长安万年,洛阳河南,雍州洛州的,户部,太府,少府,秘库的,全部都有归入,但凡少了一点,立刻就会有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户部和宫里的人指出。
但即便是在无数的目光之下,崔知温依旧用各种手段,左遮右挡,扯下了二十分一的财富归入崔家。
仅仅是崔家。
郑家的,算在了太后那一份里。
卢家的什么都没有。
现在,在余泽,王隐客,张柬之和刘瑾瑜四方的计算之下,一切清清楚楚。
“光是眼下这本奏本,最多牵连崔卢郑三家在长安的官员,想要将他们彻底打倒,很难。”刘瑾瑜带出一丝郑重的神色。
在如今的这一大批财富当中,最多的,其实还是归入户部的田地。
韦家十几代人,积攒下来的二十万顷的田地,一半直接归入了户部。
其他的因为在地方,所以价值不是很大,整理也需要更多时间。
“没有必要将崔家一棍子彻底打死。”李绚微微摇头,换上一件青色长袍,坐到桌案后说道:“韦家被打倒,是因为他们谋算大唐皇位,崔家被打倒,也是因为他们谋算大唐皇位。
当年郑家女嫁给了隐太子建成,但最后,也不过是他们那一支,六十多年的时间难以出仕,所以崔家和韦家,抄没半数田地,派人在地方盯着他们的后人犯错,然后在官场上卡死他们这几支就足够了。”
“所以,这一次真正被彻底瓜分的只有郑家。”刘瑾瑜顿时就听明白了李绚话里的意思。
隐太子妃郑观音那一支倒台,已经让荥阳郑氏垮了一半,如果郑仁泰这一支再倒了,郑家就真的要彻底没落了。
“天下世家都在看着。”李绚轻叹一声,说道:“彻底弄死郑家,崔家毁掉一半,卢家刮一层皮下来,就是了。”
“范阳卢氏?”刘瑾瑜听明白了李绚隐藏的话。
“卢氏靠的突厥太近,不能逼迫过甚,等到卢谞这個吏部侍郎倒台之后,卢藏用也就能够大用了。”李绚必须要从大局出发。
天下世家如果一口气逼迫过甚,结局就是王莽的下场。
“好!”刘瑾瑜微微点头,其实她心里清楚,如果李绚做的太过,恐怕刘氏也会不安。
整个天下的构建就是如此,他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力的保证上下层的流通。
一旦上下层的流通断了,或者说没有了秩序,那么天下距离灭亡也就没有多久了。
所以疏通上下才是真正上位者需要做的事情。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
大堂之中,李绚看着站在那里身姿俊朗的陆象先,看了一眼侧畔退回去的刘瑾瑜。
刚才他们夫妻俩,还在细细的为分割清河崔氏算计什么,陆象先突然来了。
“坐吧。”李绚温和的笑笑,看着陆象先说道:“课业温习的怎么样了?”
陆象先谢过李绚,然后在侧畔短榻上坐下,然后才看向李绚道:“学生还有精进,虽然本科进士无忧,但状元还差许多。”
“本王和你父亲若是硬要捧你做状元,也是能捧得上去的,不过我们都希望你能多积累一些,将来的仕途也好走一些。”李绚不由得轻叹一声,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和陆象先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个时候,陆象先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但灵性已经十足。
如今恍惚间十年过去了,陆象先也已经是个翩翩公子了。
如果不是他已经成婚,娶的还是贺知章的妹妹,他的母亲还是贺知章的族姑,这种事情让所有的长安世家都无尽的哀嚎。
陆象先,尚书左仆射陆元方长子,与彭王有几分师生之谊。
哪怕不提江南顾陆朱张四大世家,陆象先也依旧是整个长安最一等一的英才。
更别说他本人诗赋俱佳,器量超人,更是惹人艳羡。
但可惜,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被太多的人盯着。
尤其是科举。
李绚和陆元方的意思,陆象先最好是考个状元,这样能让江南世族更加的归心。
但不管他考的怎么样,都会有人流言蜚语,所以他们想了个办法。
效仿当年贺知章所行。
当年贺知章本身就有考中进士之能,但因为李绚的压制,让他晚了几年,先做了几年的县尉,然后一举而成进士。
如今七八年过去,贺知章已经从县尉县令,一跃而上从五品上的秘书丞。
另外一个秘书丞是陈子昂,加上一个秘书少监余泽,他们将秘书监牢牢掌控在手里。
如今的秘书监,其实还是空着的,因为上一任秘书监是韦玄贞。
他是韦皇后的父亲,如今还有安乐公主在,所以最后并没有斩立决,而是流放振州。
但想来他也活不了多久,因为他的失利,整个韦家彻底垮了。
“当年季真之所以能考中状元,多因为早些年,他虽然参加科考,但实际最后却未按规制填写姓名,所以没有作数,也正是因为那样,才得了高宗皇帝一句状元之才,之后文章流传天下,世人才认可了他的才华,你如今也是一样。”李绚点了陆象先一句。
这便是李绚和陆元方商量的办法。
今年这一刻陆象先先做题,但不按规制填写姓名。
陆元方本身就刚做左相,他的儿子就在这一年参加科考,不管他中或者不中,他的文章都会为天下人所关心,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将陆象先的文章天下通传,找些大儒客观评价他的文章。
不说有状元之才,起码有个榜眼探花之才,那么到了明年,李绚和陆元方就能将他送到状元的位置上。
到了那个时候,自然是天下敬服。
陆象先感激的拱手道:“象先明白王爷和父亲的苦心,不过象先今日来并非因为此事,而是象先发现有人在国子监悄悄贩卖科举考题……”
“不可能。”李绚直接摆手,很笃定的说道:“此番科举,本王,还有政事堂的八位宰相,每人各出了一份考题,在政事堂封存,然后等到二月初九日,由天子亲选一份,然后送往考场。
即便是我等,现在也不可能知道皇帝会选哪一份,而且我等也只知道我等自己所做,对其他人都考题一无所知。”
政事堂由李绚手下调入禁卫的原右卫精锐牢牢的看着,进入的历来又只有几位宰相,而且又彻底的封存,现在这个时候,没人有机会知道他们的考题。
甚至于到了将来,想要在皇帝身上做手脚也很难。
皇帝不过一年四个月,选也是胡乱选。
除非有人现在就将自己的那份考题泄露出去,但是一旦被人察觉是自己出了问题,立刻就会追查过去。
到时候,现在政事堂的那些考题就是证据。
谁做谁死。
即便是崔知温也不会那么傻。
“但是,有人出售每份考题一千贯。”陆象先起身拱手道:“王爷,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一千贯。
即便是常年在长安讨生活有门路的壮年汉子,一年也收入不了百贯,更别说是每年还有大量的消耗。
长安居大不易。
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对于官员来讲,只需要考量住所饮食便可,但对于百姓而言,他们需要付出更多。
一年下来能攒二十贯便是天大的幸事,更别说是还要生病。
有的人,辛苦一辈子都未必能够攒下一千贯。
有的时候,并不是什么人限制你一年只能收入那么点,而是整个天下的收入就那么多,你的也不会太多。
除非整个天下的收入一下子暴涨,这样天子脚下的长安洛阳百姓才能够得到最大的收入增长。
从四海将财富归入天下,然后降低物价,其实才是治国之道。
“一千贯,恐怕整个国子监也没有几个人能拿出来,而能拿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人物。”李绚面色严肃的点点头,说道:“看样子是真的有些东西。”
“是!”陆象先继续拱手,说道:“不过好像题目也不是现在拿出来,而是要等到考前的前一夜,在平康坊散题……”
李绚微微摆手,说道:“此事本王会安排千牛卫跟进调查的。”
“是!”陆象先松了口气,拱手说道:“象先也是因为欧阳侍中是此次科举主考,才有些发急。”
欧阳通,刚上任的侍中欧阳通,第一个政绩就是本届科考。
一旦出现科举弊案,不仅欧阳通要倒霉,王德真,岑长倩,魏玄同,甚至李绚和陆元方都要牵连进去。
如果崔知温直接和李绚勾连上,那么李绚他们就不止是牵连,恐怕还要斩首灭族。
“好吧。”李绚起身,说道:“走吧,跟本王去书房,本王写封信,你带给你父亲。”
“是!”陆象先拱手领命。
……
等到李绚和陆象先从大堂消失,刘瑾瑜才从侧门走出,面色疑惑。
为什么科举弊案的事情,会这么恰好的被左相陆元方的儿子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