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皮特面前的乡绅扬起眉毛,噘起嘴巴,脸上一副聚精会神的神气,手里端着酒杯和酒,摇摇晃晃地把半杯酒洒了出去,好像在回想些什么事情,他的耳朵尖尖的,脑袋圆圆的,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亮闪闪的,这张脸让冒险家想起当年的一位军官,那位军官也有这么一张挺拔的鼻子和严肃的脸,就如同行使审判职能的象征物那样,随便就能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
而坐在皮特身边的女仆呢,不但是长着一双小巧的手,也生着一双可爱与坦率的眼睛,连又黑又浓的眉毛看起来都是令人兴奋的,脸上和脖子上的肌肤也是嫩生生和光溜溜的,唯一的缺憾是嘴唇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轻佻,特别是微微撇着带笑的时候,容易让人觉得是为了讨人喜欢而装出来的。但事实上,她只是在专心弹琴,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坐姿,因为离冒险家很近,所以冒险家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甘露香水的味道,那是与面前的这个乡绅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两个人一直在做自己的事和思考自己的事,其实皮特很想知道艾文和扎克正在做什么,他非常想和伙伴在一起,以前都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现在却产生了这样一种对同伴依依不舍的情怀,虽然他说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啊,多么纯洁的一个人呀!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骑士!”乡绅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把坐在对面的冒险家吓坏了,他忽然又跟着曲子哼哼起来,就好像刚才并没有说过什么话,眼睛倒是一直盯着少年,还摆出一副为了保护女仆不受侵扰的样子。
皮特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就再也没有听到他说话了,坐在后面的艾文和扎克大概是睡着了,坐在身边的女仆也放下手中的竖琴不再弹了,坐在对面的乡绅却不乐意放下酒杯,酒杯里的酒一直没有少下去,他每次都是品尝一小口,要不然就是兴致勃勃地欣赏窗外的风景。皮特心想这两个人应该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跑到这儿来的,那么他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呢?皮特觉得是问清问题的时候了,于是他紧了紧嗓子,一面揉着发麻的手指,一面问乡绅:“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
乡绅不知道是装作没有听见还是真的没有听见,那副高傲自大的神气十分叫人生气,而且这次还是由女仆替他解围的,女仆推了推把酒杯端歪了的乡绅,眯缝着眼睛说:“我们是从哪里来,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你没在听吗?客人在问你话呢。”
“总得想法子打发时间呀,你怎么又不弹了?”乡绅想起音乐已经停了很久,他好像并没有想要回答客人的提问。
“你干脆就把我关起来吧,或者把我绑起来,装进货车也比坐在这里舒服!”皮特发自内心地抱怨着。
乡绅看到客人开始闹情绪了,便开始埋怨是女仆的音乐弹得不够好听,后来又提到路途遥远和颠簸,甚至还责怪马蹄的响声太大了,总之,他都没有说到自己身上,最后,乡绅忽然严肃起来,皮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对他严肃,他只不过是发了一通牢骚,而且遇到这种事谁都会这么问的,而这位乡绅却摆出一副听腻了的情绪,说:“我们在这大约五天的行程中会把你们安排得舒舒服服,我们不会监禁你们,不会。”他还是没有提到点上,不过一阵子之后,他就变得相当安定了,皮特还从未见过如此情绪化的人。
“说得对,在这儿可真的是无聊啊,其实我们倒是可以先问问他们。”女仆说。
女仆这么一说,乡绅还真的同意了,他反过来问客人:“你们是从哪来的?”
‘这两个人可真机灵!’皮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回答:“从维尔图来,到世界各地冒险去!”
“听上去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不过你们真的是在冒险吗?”乡绅忽然张大胸膛呼吸着,带着怀疑的眼神凝视对方,“我觉得你们并不是来冒险的,至少没有人会蠢到来盆地冒险,因为东方、北方,有的是好玩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要来这儿呢?我的十全十美骑士,嗯?”
皮特听不懂乡绅在问什么,这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似的,于是他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闭上眼睛想了一下,带着忧愁的情绪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的十全十美贵族先生。”
“叫我先生就好了。”乡绅又尝了一口酒。
“如果我说来到盆地是因为和同伴走散了,你会信吗?”
乡绅迅速做出令少年感到意外的回应:“信!”然后他小声问,“那个走丢的人是谁?”
“是我们的团长,一位德高望重的女人。”
“噢,一个女人!”乡绅装作非常惊愕的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或许我们能帮你找到她。”
“我都说了,德高望重。”皮特朝身旁的女仆瞄了一眼,红着脸说,“也许还很漂亮……”
“十分漂亮!”乡绅替少年说。
“不过我讨厌过于妖艳的美色,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她……”
“不,我可不行。”乡绅急忙挥挥手,“不过我的主人一定能帮助你,他见多识广。”
“可是你又不会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
“见了不就知道了?”他摆了摆手,显得这个问题非常愚蠢。
马车沿着那种使人安静、催人入睡的道路走去,经过的地方都透露着明朗和自然的光亮,但坐在车里的皮特却看不到外面的光亮,他不去看这一切,觉得这一切是多余的,不及坐在眼前的这个端着酒杯的活灵活现的怪人好看,他忽然察觉到自己是被欺骗了,要被卖到哪里去,皇宫?市场?要塞?其实卖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在心里的那种愚昧的黑暗已经没有了,以为之前的种种经历使自己完全成长了,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皮特刚刚这么想着,马车忽然被迫停了下来,好像前面已经没有路了,然后四面八方响起不同的声音,又好像是中了敌人的埋伏,但这些声音之中有女人的声音和孩子的啼哭,皮特感到不可思议,决定朝外面看看。
他看到外面围着好几个背小孩的女人,都长得皮包骨头,背上的小孩都是轻飘飘的、没有血色的、看起来像是破碎的布偶,其中有一个会走路的大孩子长着一张很奇怪的老头脸,皮特赶紧揉揉眼睛,才发现那是一个瘸腿的侏儒,那人使劲扭着大拇指,不住地哆嗦,并不是因为痛苦,而是看到了给他们带来希望的马车。这个时候,女人越来越多了,接着又过来五六个老太婆,她们全都伸手向车里的人讨东西。
“多可怜的人啊,看看我身上还带着什么?”乡绅把钱夹子里的八枚硬币全发给她们,但即使是每人一枚也完全不够,于是他带着十分难受的心情把他的金币也给了她们,可是乞讨者依然围着不走,继续伸手向车里的人要东西。
“怎么办?我们要被吃掉了!”乡绅用眼睛向女仆求助。
“再给他们一些,我这儿还有呢。”
“如果再给他们,我们这一路上吃什么?”
女仆却不听乡绅的,她拿出比乡绅拿出的多得多的金币,全都发给了穷人。
马车终于可以前进了,那些分到钱的穷人们在后面向马车致敬,虽然动作滑稽可笑,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现出喜悦的光彩。
皮特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并不坏,于是就对身边的女仆说:“干得不错。”
女仆的脸马上变样了,变得非常拘谨和不高兴,她说:“你用不着夸我,如果我不给她们钱,马车都会被吃掉!”然而女仆说的话和她的眼睛说的话完全不同,她的眼睛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称赞的?我倒是希望能再多给一点呢!”
这两个人真的不是坏人,至少和艾克丁那种虚伪的商人不一样,他们的身上透露着某种富有感染力的气质,这些气质可以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惹得富人们点头哈腰,惹得穷人们感激流涕。
皮特不再问话了,他看到车窗外的花木变得茂盛和葱郁,前面的路也成为了色彩斑斓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