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新旧与父子

天将入夜,上罗坡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浑如元夜日,尤以罗学云家为最,路灯顶灯台灯车灯统统打开,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映照此地明亮如白昼。

“光宗耀祖,光宗耀祖……”

一屋子老头或坐或站,将堂屋内外挤得满满当当,大门外的空地还有许多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努力想看热闹,八仙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上托盘红布,放在正中间予人观瞻,罗学云满脸无奈,根本就没他说话的份,甚至亲爹亲叔都得排在后面。

幺爷老泪纵横,撑着拐杖坐在主位,老半天说不出所以然,只是重复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几个字,这使罗学云意识到年纪辈分形成的代沟远非交流能够解决,就像他高兴在于得到认可,长辈们高兴视作得到荣耀,孩子们高兴只是因为热闹。

瞧云云月月瞪大眼睛张望的样子,能懂什么道理?不过是看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感到好玩罢了。

“了不起,了不起,别说咱们这一支,就是老山罗家都多少年没出这样的人物,学云光耀门楣,给姓罗的争光了。”

幺爷所讲老山,约莫是罗山,此地是古罗国所在地,罗即网,当地部族以网捕鸟,故以之为氏,被认为是天下罗氏的发源地。

当初幺爷的祖父带着孩子逃难躲到田集,便可知他这一分支既非核心,亦非望户,说过分点,若不是逃难时已有妻儿,没入到别姓倒插门恐怕就没有上罗坡这个说法。

但是很奇怪,幺叔跟师字辈的叔伯甚至连祖坟在哪都找不到,却还是坚定地想认祖归宗,在富裕之后,经常往老山去找人,主动送上礼物,希望添谱续名。

问题是当初家家避乱,又是分支小宗,族谱早就佚失,当事人尽皆逝去,只有口口相传的字辈能侧面印证来自哪个世系,非要去攀附,岂不是上赶着做冤大头?

没想到向来明智开朗的幺爷在这方面转不过弯,甚至大义凛然地表示,有钱就该舍财,让同族同姓得到好处再正当不过,反过来还要埋怨罗学云有钱给不认识的人家捐助做公益,都不肯给自己人,这才叫没道理。

此时一听幺爷翻来覆去把光耀门楣、争光等话说得不撂下,罗学云就知道老头又想扯那两个话题,认祖归宗和立碑刻名。

只是财政大权都在年轻一辈手上,年轻一辈又全看罗学云的脸色行事,自然推进不了。

“学云,这么大的好事,该让你爷爷奶奶知道,让刘运江择个好日子……”

实话讲,罗学云搞青云菜业以来,已经把村里那套父父子子拆得不成样子,几乎每个年轻人结婚第一件事都是要另起房屋,即便仍跟爹娘一个户头,也绝不在一个屋檐下。

此举减少许多麻烦的同时,也平添很多问题,尤其是老头老太太,日子过得绝对没有他们的前辈舒坦,多年媳妇熬成婆之后,发现婆婆地位骤降,儿媳妇个个敢顶嘴敢阳奉阴违,心里别提多苦。

就好像某代人,上小学时候大学免费,上大学时候小学免费,自己是一分钱学费没少交。

介于这种情况,罗学云常常以忍让和躲避为主,毕竟没有多少正式的场合像今天这样,给予幺爷领衔一群长辈逼宫的机会。

罗学云重重咳嗽,外面围观的年轻人会意,立刻开始捣乱。

“国宏叔、自立叔来了。”罗学晖高声喊道,“大家看着地方,让条道出来。”

非但如此,他还快步开路,直引着曹国宏黄自立等人一路冲过来,将气氛破坏得干干净净。

“是真迹么?”

“应该是真的,有抬头有落款。”

“牛皮真飞上天啦。”

曹国宏虔诚地看着信纸,颇有一种朝圣的神采,罗学云亦抓住机会,将话题撇开。

“国宏叔也不懂书法,能欣赏得来么?”

“就算不懂书法,气势格局还能不懂么!”

“我瞧你只懂落款罢。”

“懂落款已经很了不起,许多人连落款都不懂,光是瞧热闹呢。”

幺爷和一众叔伯哑口无言,他们连辨认自己名字都艰难,更别说书法艺术,当真是纯粹看热闹,跟着哄闹。

曹国宏这句话无意中狠狠挫伤幺爷等人的积极性,好像的确有些猪鼻子插葱——装象,罗学云避而不谈其实是给大伙留面子,毕竟人家不发话,你什么事都办不成,发了话,更别想办成。

罗学云见状暗暗发笑。

青云公司汇聚一村一乡一县百家姓的格局,难道不比一家一姓宏大?功成名就,有益社会,哪怕无碑无坟,景仰尊崇之人,不也胜过高陵大墓?退一万步说,即便真讲亲戚朋友,摆在最前面的也不是你家郡望如何,堂号如何,而是位列何职、家资多少。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从古至今,能让亲朋好友高看一眼的,从来不是祖宗是谁,像幺爷老爹他们,到外面去介绍自己,一句我是罗学云他爷爷他亲爹,难道不比报堂号理世系来得痛快?

堂号世系这些东西,只是祖宗余荫,都不知过了多少辈,谁家祖宗的名号能撑这么久,即便是吴越钱氏也得代代出名人刷新战绩,倘若不能,哪怕是天下无二裴都渐渐入土,跟寻常姓氏无二。

曹国宏看着看着真情流露,居然落起小珍珠,大家伙也是明白不容易,倘若他是不谙事理的,不说给罗学云多使袢子,单是因循守旧,就足够青云吃一壶,更别说有今日成绩。

“宏叔哭早了,黄岗将来越来越好,成为全国有名的新农业科技村,届时五湖四海的朋友过来参观学习,都得你接待招呼,才有你哭的。”罗学云打趣道。

“我愿意嘞,咱黄岗不再做穷得‘狗不理’,说亲‘人憎嫌’的落后地方,再忙我都高兴。”曹国宏坚定不移。

众人正说着话,又有拖拉机响,一看竟是王运琼、曹安俊、胡嵘等田集领导过来,二话不说,洗手擦干戴手套,小心翼翼察看。

罗学云真要哭了,连夜打电话让袁晓成安排夜班员工去青云食品布置珍藏室,这宝贝一刻都不能留在家里了。

王运琼还带有相机,郑重拍照留念,曹安俊表示要写文章投稿,将这次的经历如实记录。

罗学云人都麻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青云经此一遭,声名远扬,人心坚定,正是奋发向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加油,让青云和田集都越来越好。”

王运琼还做了总结性发言才走。

他离开不久,张岗、叶岗、乔岗、谢岗等离得近的村子,自恃跟罗学云关系不差的,都涌上门瞻仰,直到半夜,声势壮得罗学云都害怕。

“咱家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上次还是俩孩子出生,一算都三年了,时间过得好快。”秦月安顿孩子睡下后,一直等到罗学云送完客人回来,感慨万千。“有这样的父亲,孩子将来压力可大。”

罗学云笑道:“孩子压力大不大,多半来自父母,若要催人奋进做龙凤,自然压力山大,可若只是过好生活,健康快乐便已足够。”

“能么?”

秦月摇头道:“小孩子们听三国,看到关平张苞跟着父亲打仗,都要问黄忠马超的儿子去哪,听到诸葛亮逝世姜维接任北伐,也要问诸葛亮的儿子怎么不在。

即便是苏轼自嘲被聪明误一生,希望儿子愚且鲁,却依旧期望孩子能无灾无病到公卿,老子英雄儿好汉,子承父业这种事,是外界的期待,怎么可能消掉?”

罗学云哑然失笑。

鲁迅先生的儿子神态酷似其父,每每见人都要被问是否有文章问世,仿佛身为文豪的儿子,先天就带着文学的基因,一定要继承父辈荣光,浑然不顾人家是学无线电的,跟文学不搭界。

“有些事没法避免,只能当爸妈的和孩子一起努力,我尽快促成青云中学落成,高中之前都是亲戚朋友邻居,上大学远离家乡,只要不刻意宣扬就没什么大问题,公众的记忆会淡忘很快,大家记得青云公司,却会慢慢忘记罗学云这个人。”

“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你做的事业摆在这里,终究要孩子面对的,做得越大,孩子将来要面对的情境就越难。”

罗学云微微皱眉,轻声道:“今天家里的场面吓到孩子了?”

嘴上说孩子,实际上却是问秦月,后者当然明白,摇头道:“倘若我想阻止你做大事业,从一开始就不会想嫁给你,之前你问我解甲归田更不会劝你激流勇进,承担属于你的责任。”

罗学云道:“青云正在更新,将来经营的责任会落在一群人而非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俩孩子都对经营企业没有兴趣,不妨就甩手,乃至于不成为青云职工都行,那毕竟是我做的东西,没道理压在孩子身上。”

秦月道:“可你生儿育女不就是为了孩子将来继承事业么?若不是这样,你应该更愿意晚结婚几年,晚生育几年,甚至丁克。”

罗学云被戳中心思,浑身一激灵,没想到向来和气的秦月居然说出这样犀利的话,好像犯错误被抓包,整个人应激生出燥热羞惭。

他镇了镇心神,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还不是咱们秦老师冰清玉洁,谈恋爱只让拉小手,不结婚如何一亲芳泽,你一点头,我怎能不屁颠屁颠求亲?

至于孩子,你尽管放心好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我强迫他们接手公司,岂不是自己也该听老爹的话,好好种地?我不会食言而肥,对爹对儿子双重标准。”

秦月这才放松脸色,靠在丈夫肩上,低声道:“今天来的人,说是祝贺看热闹,实则全是逼迫你的,逼迫你做好青云,逼迫你为家为乡争光,不过是方法不一,用软用情没用命令罢了。

原本你只是为了自家脱贫致富,而后带着亲近兄弟,最后村里,现在呢,反而成了不归路,那些炽烈灼热,饱含感情的目光,就像枷锁一样牢牢锁住你,我甚至会突然冒出离经叛道的想法,还不如青云就被取缔,好让你是自得其乐悠然进退,而不是被推着走无法回头。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不是王侯将相的时光,何必落到如此境地?俩孩子都是我身上的肉,我希望他们能欢笑快乐,不用来回奔波劳苦,自己却没得到什么。”

罗学云轻抚妻子长发,笑道:“我也能得到快乐啊,秦老师,人生就像一场游戏,耕种一块田地春种秋收,用辛苦换来满满的收获,这是农人的意义,每当家人吃饱饭穿新衣时,农人都会非常快乐,因为这是他通过劳动挣来的。

经营公司,给家乡带来崭新明亮的变化,让乡亲们吃得更饱,穿得更好,有病能治,有学能上,这就是我耕耘的田地啊,他们的笑脸就是我沉甸甸的收获。

我穷过,也见他人穷过,太明白有些时候多么绝望,多么希望有人能搭一把手指条明路,我淋过雨,便想给大家撑把伞。”

“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么?”

“些许是。一方面的确喜欢做,觉得有意思,像是在刷成就,一方面也是觉得立德立功立言是三不朽,好似那句名言‘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毕竟人世走一遭,没有条件还倒罢了,既然有条件,不试一试青史留名,岂不是糟践?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得到的好处太多,也该顺应天地自然,返回得多。

我正要跟你说,让咱爸从研发退下来,去公益部总揽全局,你也要进去,负责青云学校的项目,青云公益要成为跟青云发展齐头并进的事业,甚至说明白点,如果俩孩子都无心接受我的事业,那么优选雷云联合等公司的股份收益,都会交由青云公益回馈社会。”

罗学云态度鲜明,东西留给你,想要得自己守住,如果德不配位或者志不在此,那抱歉,跟你无缘。

秦月听他这么说,又有些踌躇。

除开清兰所属权外,许多事罗学云都没瞒着,青云优选陈清商贸街联合投资雷云文化联合制造,乃至于修行都以一种秘炼气功的方式教授给她,无论是延年益寿,还是葆青春少生病,都共享好处。

秦家虽然书香门第,孩子都教育得很好,可也不是天然淡泊名利,光看秦大姐想跟丈夫一起上进,秦小弟欣然接受二姐夫礼物和托关系上大学就可见一斑。

是以秦月相夫教子,温柔贤淑,没有对万贯家财的来去有多少执着的地方,并非秉性如此,而是从罗学云这边得到的“好处”远超过钱财本身。

爱情之美满,家庭之幸福,儿女之双全,身体之康健,即便没有挥金如土,衣食住行也都是最好的,不乏进口之物,只不过是低调一些,不喜欢将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名贵家具当成好东西布置出来罢了。

但这些家底,秦月还是知晓一二,深知其庞大,真说拱手于人,又有些不舍。

“你打算孩子长大后让他们做选择题,不符合心意就不管,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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