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青云不辜负

任罗学平如何劝解,都不过是鸡同鸭讲,两人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而以罗学方的粗浅见识,虽能觉察情况不对,但却不懂管理之真义。

人不是程序,按钮一启动,所有人就如同角色般自发运行,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和奇思妙想,有意识无意识干扰运动,青云公司要做什么事,一定得排除故障,不能干扰结果。

换句话说,在工作交流中推广普通话或者对中层管理进行更新换代,罗学云肯定要在事前事后进行缜密的安排,排兵布阵,对不同的情况予以解决方案。

似袁晓成、田秀禾、钟乐、陈连这些具体执行人,一般就是早早聚到一起,对细节进行讨论,而罗学盛、罗学平、罗学杰一干可能利益受损,并且极有可能影响公司决策的,亦会在事后得到安抚,使之真正能推行下去。

倘若如罗学方这样,毫无一点风声,直至事到临头才发现问题与麻烦,最先要做的不是盲目行动,而是复盘总结,公司是不是不在乎他们有什么反应,是不是故意引蛇出洞等着他们乱来,然后收拾他们?

罗学平说到这程度,已经是掏心窝子,既是亲戚朋友拜同一个祖宗,又是邻居同事在同一家公司,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坑里跳,只是话终究不能说得太明白,总不能来一句“学云就是要优胜劣汰,没本事的,不服气的,统统不讲情面”。

即便后者真的可能这样想,他也不能这么说,除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外,则是他亦在考量范围,若是学方会错意或者干脆利用他的说法,最后造成恶劣影响,填坑的就是他罗学平。

想到这里,罗学平自己也忍不住泛起惆怅,专业知识不懂就是不懂,什么经济学、统计学、会计学……,不学就是不会,学了也可能不会,但管人管事这种东西,真是能从实际出发,琢磨研究搞出自己一套的。

理论上你我他三个人相处,就能让一个人学习管理,家里兄弟姐妹多,大哥大姐事实上就承担管理位,而上学当个什么班长组长,无论是班级纪律还是收发作业,就更加直观。

他也好,学方也好,包括学盛,都是一个样子,培训班教授的专业知识难度最高,思路几近成型的他们,非有绝大毅力和超强动力,难有什么改变,但相对不那么严谨需要大量知识铺垫,上手实践难度没那么高的管理学,则较容易接受,课程上生动的例子,完全能在不知道原理的情况下拿来就用。

因此就产生两极分化的结果,有的人真的懂了,会结合书本和实际扬长避短,有的人却是假的懂了,把管理学变成阴谋诡计,揣测利弊倒是有一套,怎么安抚人心,解决疑难杂症就束手无策。

罗学方很慌的原因,就是知道自己渐渐无法解决越来越复杂的部门管理问题,却又不甘心下去,人情世故的传统往往要求人只能上,不能下,就像古代官员听闻贬谪就如丧考妣,不但失去原有位置的一切优厚待遇,还要忧心忧愤此生还有没有再次升官的可能性。

陡然从部门主管的位置上撤下去,从前以主管自居得来的威风全然消失,即便被他压了一头或者看他不爽的人很有操守,不落井下石,他也要面临外人质疑,是不是工作上犯了什么错误,是不是哪些事情做的不对,才得到惩罚?

这种窘境所有人都会遇到,即便是负责行政人事,可靠性高过专业技能的重要位置,罗学平也会面临被替代的一天,只是他懂得知足,肯安心退让,学方不能。

“方哥,青云早就不是从前的青云,青农也不是从前的青农,我们从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的庄稼汉,到登堂入室,旱涝保收的公司职工,该满足了,陈清那么多人,谁有我们的运道?

与其执迷不悟,不如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让孩子们好好念书,考大学毕业回来,不一样跟研发中心的外地佬齐平,享受高工资好待遇。”

罗学平缓缓道:“千万不要在公司闹腾,你是个主管,也为人父母,该知道家里孩子无理取闹,扯着嗓子哭喊多么叫人头痛,多么惹人不愉快。”

“难道、难道就这么算了,眼睁睁看着公司把我们这些老人一遍一遍筛下来,让别人……”

“够了。”

罗学平闭上眼睛,道:“快十年了,黄岗十五个小队从一片土墙瓦顶,建成连绵不断的红砖白墙,小学三层教学楼盖得跟饭店似的,瓦光锃亮,活动室有乒乓球台羽毛球场,操场有篮球足球单杠双杠,还有电教室能跟城市的老师学习。

队部前面的文化广场,有很多花花草草和活动设施,村里老老少少都喜欢去乘凉纳闲,带着孩子散步,还有礼堂能让大伙看电影,以前要看场电影多难你不记得了?

大路修得板正,光脚走都舒坦,垃圾有人回收,环境干净漂亮,当家人多少都有挣钱的工作,起码家里人不愁吃饭穿衣。方哥,你觉得这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原本委屈悲愤,咄咄逼人的罗学方卡壳,嗫嚅良久,终究说不出完整的话。

“学云再有本事,不是神仙,变不出金银财宝,变不出万亩良田,这一切改变都要靠我们自己的努力,从种出每一颗菜,养出每一只鸡,做出每一瓶饮料开始,没有青云,就没有黄岗的现在,青云垮台,就没有田集的未来。

你也是受益人之一,难道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得比全镇乡亲全公司同事还重要吗?对你一个人区别对待,损害的是万千他人。言尽于此,你想想清楚,不要再缠着我了。”

被赶出门的罗学方一根接一根地香烟抽尽,却都难解心中苦闷,他难言那种滋味,不是被学平斥责的愤怒,不是没法改变情况的绝望,不是不识好歹的羞恼,而是委屈。

稍微有些成就便沾沾自喜,陷在别人的吹捧中迷失自己,渐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只是凭借本性要多吃多占,浑然忘却恩义,不顾大局。

可偏偏有清醒人,如罗学盛、罗学平这般,洞悉情理明知进退,他已经看到自己跟这些人的差距,还会越拉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彻底追不上,就像当初跟罗学云一样。

“他爸,村里要开大会,叫当家人都去礼堂,你明天有空就去,没空俺就去听听。”

罗学方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做饭,见到他进门顺口说道。

“什么事要开大会?”

“不知道哩,听昌哥说是大好事。咦,你咋那,跟丢了魂似的。”

“上班事情太多,累到了,休息休息就好。”

“那你先躺沙发上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嗯。”

若是往常,罗学方肯定要兴致勃勃窜门打听,沿着大路两侧,都是坡上洼里搬出来的罗家刘家人,村里有什么消息保不了密,肯定能问出风声。

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只想好好睡一觉,忘掉今天像猴子样窜来窜去,做着损害青农肥自己的丑陋行为。

翌日,罗学方恢复活力,参加村里的大会,在文化广场的礼堂,乌泱泱坐着全村老少,说是当家人参加,实际上有空来看热闹的,都允许进来。

曹国宏已显出老态,不经意冒出来的白发和越来越多的皱纹,无一不佐证他不再是当年走十几里山路,都不带叫苦叫累的壮小伙,但今天,他很高兴,仿佛焕发青春一样充满活力。

“老少爷们,大好消息。”曹国宏毫不拖泥带水,一句话把全场气氛炒热,起哄声将话筒都震出杂音。

“安静,听我说。上头重新划分山林,南山头、栗树林往西南的几条争议山岭,现在确定要归村集体所有,也就是我们黄岗村所有,我们不仅拥有所有权,还有经营权,同时也要担负起保护的责任……”

礼堂先是一阵沉默,旋即爆发热烈的掌声,从第一排到最后,从老头到小孩,都激动地鼓掌,包括兴致缺缺病恹恹的罗学方。

若是从前,大伙不一定反应这么快,甚至可能反而要抱怨,荒山荒林给村里管,大家伙除了得到一些不成样子的木头当柴烧,还得肩负起防火防盗重任,动不动就要出义务工栽苗维护等等。

但现在不一样,许多人都在青云上班,广泛接触外界信息,开始关心外界大事,关心自己的利益,没在青云上班的也得到熏陶,青云很明白且直接的模式,有耕地做产出就是持续的收益,任何一种经济作物在青云的羽翼下,都能带来不菲利润,丰富大家腰包。

“宏叔,您叫我们过来是想商议把山林承包给青农么?”有人恰到好处提出疑问。

“不是。”曹国宏微笑道,“我曾问过学云的意见,他不仅不承包新划来的山林,还要把承包南山头后种植的桃树还给村里。”

礼堂一片哗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只是苍蝇嗡嗡,整个礼堂数百人说话,就如同雷鸣,关键很乱,乱就叫人心烦。

“陈连,学云是什么意思,不管村里了吗?”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全场愈发闹腾,连罗学方都忍不住惊疑起来,看向四散而坐的罗学杨、刘明理、陈连等人,他们是青云核心,罗学云做重大决定不会不通知他们。

“没有这回事,黄岗是青云的家,乡亲们是青云的家人,任何时候青云都不会甩掉家人,不会辜负家乡。”陈连高声道,“还请大家安静,听宏叔说完,既然宏叔说是好消息,就一定不会是坏事。”

众人这才醒悟,黄岗都是靠青云发展起来的,这一点曹国宏很明白,若是罗学云不管村子,他绝不会喜笑颜开,说什么大好消息。

“学云之所以还回南山头,是想成全村里,成全大家。”曹国宏道,“借此希望每户都能分到半亩左右适合栽种果树的山地,作为家里持续的出产,将来每年光靠水果收入,就能养活一家人,再加上班工作的,黄岗走在致富前头,家家户户过上富裕生活指日可待!”

“宏叔,不开玩笑,真能每一户都分山种果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大话,还能下得了台嘛。”

曹国宏道:“我问过学云,这些山林该怎么经营才能赚多赔少,他给我的意见是形成统一的效益模式,联合张岗叶岗做成特色,不光产出水果,将来还能做旅游,愈发带动田集发展,还给我参考目标,叫我学习什么‘梅茶鸡蜂’、‘稻渔共生’、‘桑基鱼塘’之类的理念。

这些东西我这个老头当然是搞不懂了,不过黄岗人才多呀,都在青农上班,肯定有明白的,你们要是有心,下班帮村里做做设计,村里请你们吃几顿好的,要是不乐意给家乡干活,非要青农派出农技指导,我也没办法,反正交的钱都是给你们发工资,肥水不流外人田。”

当即有人叫道:“宏叔放心,我们保证热心为村里服务,就算是请假,也先顾好村里,不用麻烦公司。”

“学云不在,盛哥可在呢,当着总监的面挖墙脚啊你。”

“怎么滴,别说当着总监的面挖墙脚,总监自己都得挖墙脚。”

众人哈哈大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没有什么比挣钱更痛快的事。

曹国宏继续道:“村里有两个方案,第一就是实分山地,大家尽量在统一安排下种植,但哪片山地哪片果树还是归大家伙自己照顾,成本和收益独享。第二就是村里统一经营,建立合作社,支出收益摊开,每年结余按照份额分给每家每户……”

礼堂顷刻冷淡下来,有过经验的大伙用鼻子想,都知道选第一个方案最好,哪怕自己忙不过来需要请人,成本支出却都是明摆着的,而第二个方案可操作空间就太多,最后吃亏都不知道哪里亏了。

只是没谁敢轻易张口,哪怕最活跃的几个人,都不想做出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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