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山望着院中吭吭哧哧干活的秦泉,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诚哉斯言,小泉上有俩姐,全家四人一齐使力,严防死守管他学习生活,仍旧免不了轻浮好玩意志不坚的毛病,可见老子英雄儿好汉,家风清正代代传这种事注定是做梦,可遇不可求。”
罗学云同样把眼光投射去,忍不住道:“能把孩子教养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接受高等教育就打败许多同龄人,工作生活都态度端正,脾性也好,你再怎么训他,都不过是埋怨两句闹闹性子,没有红脸。
还要怎么英雄好汉,怎样家风清正,做第二个你,还是捏成你想要的样子?说心里话,云云月月长大能跟他舅一样,我就谢天谢地,没有变成膏粱子弟,祸害一方。”
“这倒是,毕竟家境不同,处在你现在的情况,确实要考虑更多问题,不过,也不是坏事。”
“嗯?我都愁死,还不是坏事,真不心疼外孙们啊。”
秦远山端着茶杯悠然道:“真要是虎父无犬子,还怎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下还能有汉武明祖的翻身之地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才多大,不必像我暮气太重,思虑子孙传承。”
罗学云倒是认可秦远山这话,他做农业这行,很清楚就连植物想要保证优良特性,最好就是无性繁殖,直接从母体切割茎叶根等扦插、嫁接、分株等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但人嘛,不就是这个毛病,站着说话不腰疼,客观的时候是真客观,什么道理都讲得明白,轮到自己立刻分不清黑白,所有才有大义灭亲之说,便是秦远山想得清楚,念叨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不还是整天训斥秦泉么?
“跟我年纪没什么关系,孩子还小,一切都有可能,须得关心慎重,反倒小泉这般年纪,多半本性已定,再怎么磨炼心志,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罗学云似劝似讥,秦远山却淡然一笑。
“你说得对,儿大不由娘,本性这种东西长期潜移默化形成,到二十来岁大抵定下,就算没爆发,也很难改,可这并不意味着就放任自流,任何时候,只要一个人他有父母师长,都还是该多提醒多教训,使他常常能审视自己,不至于犯下大错。”
“你多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小泉不是那样的人,他现下跳脱只是年轻气盛,心气未定,等年岁大起来,阅历增长,慢慢就会稳定。”
罗学云说着,不免想起自己将电动剃须刀赠送给秦泉的场景,也是借刮胡剃须劝谏秦远山对儿子“高抬贵手”,也是在这间屋子,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真叫人感叹韶光易逝。
“青云中学的事劳您多费心,将来这个校长还要落在您身上,想想学校的孩子围着你喊爷爷,该是多么快活,为他们,你都不能跟挤牙膏式的完成任务。”
“你小子惯会使唤人,把我全家呼来喝去。”秦远山吹胡子瞪眼。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老秦,前半辈子种庄稼,后半辈子育孩童,这不是升华么,将来桃李满天下,还会埋怨我不么?这是请贤达出山,什么呼来喝去。”
秦远山没话讲了,所谓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他秉性如此,还是期望能做些事情,要不然也不会答应到青云上班,老头傲娇得很,不希望别人把他当作靠女儿女婿的人,能接受瓜田李下,正是觉得对家乡尽力的意义大过个人虚名。
“青云中学的事交给我吧,秦亮并非不懂道理的人,联合办学,保留工作和编制,待遇还能提高,想来绝大部分人没法拒绝,何况……”
秦远山顿了顿,道:“你罗青云想做的事,别说一个田中,就是田集恐怕都阻挡不了,态度既然摆出来,秦亮得好好思量了。”
罗学云耸了耸肩:“别说得我跟蟑螂恶霸似的,本来就是我占理,他理亏。”
秦远山不想再追问这些稀奇古怪的词句什么意思,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你要不留下来吃饭,该打道回府了。”
……
甭管在外面有多少郁闷惆怅,多少不能诉说的心事,回家看到老婆孩子,罗学云就宁静了,诚然古老生活哲学讲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晴备雨伞暖备寒衣之类的道理,可若是一味思虑苛求有备无患,反而陷入其中,毕竟人算不如天算,活在当下或许更重要。
“再过个把月,就不是随便能哄的三岁小孩喽。”
罗学云讲的三岁,不是老人喜欢论的虚岁,而是货真价实的周岁,再加上俩孩子生来富贵,吃喝均衡有度,动静长短适宜,远比同龄人健康强壮,渐能自理生活。
穿衣穿鞋、自己拿着勺子吃饭、整理玩具擦桌子什么的,都很顺手,图画书会看、放音乐的录音机会盘,任谁见到都要夸一句好孩子,真聪明。
然而罗学云的忧愁亦来源于此,孩子好奇心和活力都是旺盛无穷的时候,要学什么东西,养成什么习惯,正合时宜,若是错过,年纪越长,杂念越多,所花费的精力越大,见效反而越慢。
就不说外语了,光是普通话,若是不能打小接触标准口音,等方言某些腔调固化,长大真的很难纠正,还有绘画乐器运动什么的,此时正容易建立兴趣,打下基础。
他有时候一想,这不就是鸡娃么,非要孩子学这学那,懂这懂那?
可罗学云出发点真不是为这,有些人鸡娃的目的,说到底还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套想法,本身是希望孩子更多加分项,将来升学进社会能如鱼得水,更轻松美好些。
他却是想培养孩子审美品味,锻炼思维能力,提高专注力,将来生活中有一趣味调剂,不至于一旦独处孤孤零零,没有爱好支撑,甚至步他的后尘,需要重头再来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衣食住行这些外物,俩孩子从出生时候就有了,完全不需要将来再奋斗,唯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长成健全的人。
若是搬到江城或者香江,固然能接受到精英教育,高级讲师按小时收费请到家里,外国语言老师环绕式学口语,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不需等到第二天。
可这样,罗学云又怕孩子“无根”,因为接触不到乡土,离开家乡玩伴,打小没吃过苦,没见过穷,将来长大再见恒恒昭昭苦儿这些兄弟姊妹,连堂表都分不清,回忆谈起便如迅哥儿对闰土,陌生而隔阂。
基因和环境决定性状,这是生物学知识,地理环境上形成隔阂,产生变化的趋势是注定的,哪怕罗学云秦月再注意都不行,他们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全方位控制孩子接收的信息。
没有跟爷奶叔婶兄弟姐妹的亲缘感情,没有对青梅竹马伙伴同学的友情羁绊,将来俩孩子愿意将青云当做事业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因为太雅了,雅到孩子只觉得抚琴赋诗才是生活,因为太远了,远到心中只觉得父母是亲人,而爷奶是亲戚。
“爸爸想哄我干活吗?”月月飞扑过来,打断罗学云的思绪,眨着眼睛道:“不用哄,等我力气大大,就可以帮爸爸洗碗碗。”
“好,你和哥哥一人一天。”罗学云笑道。
秦月凑过来,柔声道:“有什么烦心事,怎么愁眉不展的?”
罗学云抱着女儿,将心中担忧简略说完,然后问道:“秦老师,你什么想法,是孟母三迁,还是画荻教子。”
秦月倩兮一笑:“真能拽文,要不是在家的日子我没闲着,还真让你问住。”
孟母三迁的故事耳熟能详,意为搬家寻找好环境教育孩子,画荻教子则是欧阳修的典故,其母用芦苇在地上书画教育儿子读书,称赞环境虽苦坚持教育不懈,罗学云讲这话意思是想用父母老师努力来补环境不足。
“我们是在玩泥巴么?”
此话一出,罗学云立刻明白意思,回旋镖飞回,倘若他讲秦远山磨砺秦泉心志是“故意找茬”、“收效甚微”,想把孩子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那他打着担忧旗号,搞这么些五花八门的东西,难道不是异曲同工?
沿着哥哥姐姐的脚步,从黄岗小学到田集中学到陈清中学,怎么就一定养不出好娃,静静不好好读书么,锁儿是书呆子么?
搬到外地又不是不回来,就像罗学祥,只要把孩子常往老家带,真会厌恶老家贫穷落后,什么都不方面,没有城里舒服么?万一孩子觉得摸鱼爬树的假期时光更难忘呢,再者说,黄岗田集日新月异,将来还会越来越好,有电视有电话,比城里不差到哪去。
秦月见丈夫沉思,继续说道:“每个人对成功的定义不同,对好人的标准也不一样,对咱爸来说,好好读书上学,能当老师当工人当干部,才是不辱门风,对咱爹来讲,却是踏实种地,能挑担子爬山路养家糊口,才称得上汉子。
你呢,是希望孩子文武双全,蕙质兰心,还是经营有道,点石成金,将来当武术家,医师,老师,工程师还是大boss?”
罗学云失笑:“你想考研啊,满嘴顺口溜。”
“种树跟育人没有差别,从种子到幼苗到成材,长成什么样即便一直关怀,也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模样,自然界风风雨雨恁多,变化无穷,你也是栉风沐雨的一员,尚未搞清楚其中道理,怎么就保证一定对一定好?”
“你要跟我辩论么,做父母好歹走过一段路,难道还不能指引一程?”
“时代变了。”秦月笑道,“你经常说的这话可别忘了,适合我们的,未必适合孩子。”
罗学云气道:“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
“当然要做,在青云学校搞个少年宫特别班,教教乐理绘画什么的很好,我以前可想当画家,但我爸非说老秦家都是技术员,没出过画家,根本不让我学,现在能学了,却没有当初那份激动,所以我理解你的担忧。但是,得顺其自然。”
“怎么顺其自然?”
“该尽的力尽力,但不强求某种结果,以前你劝我不要将讲孩子看得太重,以免心态失衡,对孩子苛求太多,怎么现在自己反而困惑起来,难道对人一套,对自己一套。”
“不强求结果,我自然明白,可是育人虽然比作树人,真能一样么,倒了不扶,歪了不扳正,还是枯枝败叶不剪?”
秦月按住丈夫的手,轻声道:“咱们不是聊天么,你怎么还喊起来,孩子看着呢。”
罗学云低头,瞧见俩孩子都骨碌着眼珠瞅自己,嫩白的小脸比鸡蛋还光滑,抿着小嘴不说话只是望着。
“诶。”
罗学云泄气,长叹道:“事到做时方知难,嘴上说再多慈母多败儿,要教育孩子独立自主,轮到自己,还是忍不住想把最好的都给他们,希望孩子能踩在父母的肩膀向上,而不是比我们差,我们吃过的苦,受过的折磨,不想让他们再遭一遍。
只是人力有时穷,说到底我还是一介凡夫俗子,终究免不了贪嗔痴恨,做不到事事俱全,还是道行太浅!”
秦月笑道:“你是关心则乱,就跟人家练武练痴,读书读傻一样,越想越钻牛角尖,最后辨不清是非。
你想要的,说白了,不过是跟时代接轨,别搞得孩子村里长大,就真跟土老帽似的,对城市的东西一窍不通,导致形成落差,影响孩子生活。
可这些事你早就做了呀,许文他们出版社搞得‘睁眼看世界系列’,不就是给孩子科普我们生活的世界么,青云楼里的电教室,不就是让孩子看到其他地方同龄人都是怎么生活学习的么?
要是你觉得力度不够,青云学校再增加就是,等孩子大了,暑假寒假也能去外面旅游实地看,最差的结果,孩子还是不如人家,但是兜里有钱,谁敢当着他们的面嘲笑欺负?你最该担心他俩与众不同,欺负人家孩子,人家孩子还不敢声张吧!”
罗学云摇摇脑袋,道:“你说得对,我还是得扮演严父角色,爱心泛滥才真正麻烦。”
秦月放下心来:“慈还是严,不是根本问题,问题是不能执念太深,走火入魔,爸妈那辈,哥姐这辈,那有像你这样为孩子‘呕心沥血’的,不还是把孩子教养得很好?静静锁儿你都赞不绝口,反倒咱家条件好了,细心准备了,还不如他家,没这个道理啊。”
“嗯,你说得对,不能着急慢慢来。”罗学云道,“这件事你做主,我惟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