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指头有长短,注定人和人差别难以抹平,再加上人心变化无常,乃是最复杂最麻烦之物,休说普通人,便是古之圣贤都难厘清,一母同胞除了代表血缘关系,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罗学云审视众人,倒能理解缘由,大家玩的版本不一样,自然表现不一,星际文明跟原始人怎么交流?落在最后还得是谁强听谁的,老爹搬出血缘感情这些,不过增加筹码而已,作用不亚于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迫别人。
罗学风缩着脖子不讲话,可他越是这样表现,肯帮他讲话的就越少,这会让大伙觉得他不满,在用沉默反对,还会觉得他不爽快,想提什么条件不肯明说,你是小孩么,要人哄?人家小孩想吃糖,一边哭一边还知道伸手指呢,你这算什么。
咚咚咚。
老爹轻敲桌子,怒目圆瞪:“一说年纪三十好几,一说做事磨磨唧唧,没长嘴巴还是没长脑子,话都说不明白?你幺妹的办法愿不愿意给个痛快话,愿意,趁着过年走亲戚,跟学晖他们谈谈,不愿意,后半辈子怎么打算自己想清楚,别一年两年来闹心。”
话说到这份上,黄秀都急了,要不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她都要掐人。
“我想做生意当老板。”罗学风闷声道,“现在再学开车修车,学不来了。”
“诶呦喂,大哥,你这可就没志气了,我都打算学开车,以后进些优选不送的货,送些办宴席的大单,你才大我几岁,脑筋都不转弯啦?”
学雷这小子怼着大哥吸引火力,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想移祸江东,把大哥当替罪羊,消减家里人的火力,以免谈及自己的事,顺道还表达上进心,学车买车送货这些事,无疑都是为了做大自己的超市,不仅能讨爹娘媳妇的欢心,跟二哥借钱也有底气张口。
可这无疑让老爹很不爽,老人家想主导的气氛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难以形成声势,恨不得抄起筷子敲他的头。
罗学云暗暗好笑,一家子闹腾确实头疼,却比外面人勾心斗角有意思得多,有些像家庭春晚,各担一角,粉墨登场,只要不闹到全武行,以至于街坊四邻人人传唱,就没大碍。
“村里能做的生意不多,三哥的超市、曹正钱的小卖店再加上老代销点基本上把村里需要的东西备齐,更复杂的东西乡亲都愿意赶集进城,也没什么搞头。”
幺妹掰着手指头,道:“曹正钱的竹编合作社、刘叔的豆腐坊、杨老三的修车铺既辛苦还需要技术,你又不大乐意学,村里还有什么你能干的生意?”
说着说着,她好像醒悟什么,警惕地看向罗学风,道:“刚盖的新屋,别告诉我们,你想搬到镇上做生意!”
此言一出,立刻让全屋大人精神一振,好似被凉水一激灵,震碎吃饱喝足暖熏熏的饭晕,无论老爹老娘,还是进门的儿媳妇,多少清楚学风学云俩兄弟闹掰的根源,正在于分地和新屋。
这件事让俩人迅速从同睡一张床的兄弟,变成各为家主,心里存私的亲戚邻居,性质存疑的偷钱摸钱只是加重这份隔阂,若非此事铺垫,全家都不会认为摸钱是偷钱,而会跟以前一样,视作兄弟之间互拿糖果吃食的玩笑,强行说开。
本质上是家庭生活不尊重孩子的私产,就像罗老爹曾经把儿子辛苦钓上来的黄鳝斩了待客,还不事先通知一样。
好不容易,侄子侄女陆续出生,看在孩子一口一个叔叔的面上,做长辈的关系慢慢缓和,还提搬家的茬,简直伤口撒盐,坡下的新屋能建成,也有学云出钱全家出力,再来一遭,就是屡教不改。
罗学风的脸色迅速涨红,未等他说出个一二三,黄秀就赶忙表态,道:“他敢,新屋盖得漂漂亮亮,还没焐热就想走,我都不答应!”
眼见众叛亲离,他终于忍不住,如实吐露心声。
“曹正钱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被他爹赶出家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全村闹得好大笑话,现在呢,不光是什么竹编社老板,整天骑着自行车满村跑,还盖了砖屋,娶了媳妇,开了小卖店,把他爹的老店都挤垮了。
我这不会那不会,他就会么?凭什么能接到竹编生意做老板,还不是老二帮他牵线搭桥,给他在县里找人,咱家跟他家就算不是仇人,也绝对不是兄弟,他都能帮忙,不能帮我?”
罗学云挑了挑眉毛,平常看这家伙装聋作哑,还以为真老实了,没想到心里还是藏了许多东西,只是他弄错一件事。
就像孩子向父母哭诉偏心,对其他兄弟姐妹好,对我不好一样,满心以为都是孩子,摆事实讲道理再哭一哭就能挽回父母之心,完全不知道,偏心就是偏心。
若能被三两句话挽回,就绝不会造成偏心的结果,反而不分场合的哭诉,可能会触碰大人难以忍受的逆鳞,即所谓的喜庆日子煞风景,被视作不懂事,先挨板子。
他不明白,在罗学云心中,学风这个所谓的亲大哥,跟学杨堂大哥,学盛族大哥,明现干大哥,正钱假大哥没有什么差别,感情起跑线可能他还要扣分。
若是罗学云真在乎这些规矩,黄岗不会变化那么快,成为田集有名的富裕村,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家家户户收入增加,修路建礼堂文化广场垃圾清运医生下乡这些公共设施社区服务,疯狂涌入黄岗成为陈清标杆。
说起来,村里没几个是他的真朋友,反而“仇人”不少,这些好处不记名都可享受,他都不介意,可见一斑。
幺妹主持公道:“大哥,不要光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曹正钱能混起来,靠的是他自己踏实肯干,心思灵活,憋着一股气要做给曹国良看,给村里人看,外人能帮什么?二哥一没给钱,二没给物,拜年都不让他带东西来,半杯茶都不留,你以为是多亲近的关系?
想跟他一样,没谁拦着你,可你做了么,人家也是从自个编,慢慢做成合作社,带着大家编,你是想别人打下皇位给你做,还是想要钱做本,干脆点,给个痛快话,不要扯东扯西。”
她越是说得硬气,罗学风就越是没底气,不是谁都能跟学雷一样,厚着脸皮从来不觉得偷懒不好,跟爹妈兄姐要东西难为情,他心里还是有点笔数,平素要东西也会拐弯抹角,眼下直来直去,很难张口。
家庭会议挤牙膏般进行,列席者自然无趣,叶秀逐渐显怀干坐难捱,便照料着苦儿下去,秦月也以照顾孩子为由遁下餐桌,老娘左顾右盼不甘下去,黄秀想走怕丈夫孤立无援只能按捺。
过年一桌好饭,吃到三四点也是有的,可保不准坡上小孩来窜门,到时候大人跟着过来,宴席不散也得散,再想提及这个话题,保管罗学云不会乐意听,老两口见此情形,只能再度说话。
“老大,你想做生意,家里人支持,现在不像往年,种地只能养家糊口,根本过不上好日子,但做生意得自己成头,是缺主意缺本钱还是缺人手,得心里清楚,不能空口白牙就说我想做生意,那不是擎等着赔本?”
罗老娘轻声开口:“家里人都在,有难处说在明处,大家能帮则帮,你要不张口,我们就当你不需要,这话茬就不再提。”
“就是。”学雷道,“我还等着吃完跟二哥摸两圈麻将,尽让你耽误了。”
真不愧是搅屎棍,没有他搭不上的腔。
“青云那么大产业,随便分我个营生,就够吃一辈子。”罗学风不能再装死,说道:“不敢跟刘明现比,像乔园他们的桂园咸鸭蛋就行。”
场中一片冷寂,幺妹瞧见罗学云虽没说话,脸色却已冷,赶忙揽过话茬,道:“桂园咸鸭蛋是青云扶持项目,只要二哥能做起来,青云经过考核,会支持作坊化车间化的,前提是你得有项目,不是什么青云分你营生。
青云现在是职工持股,财产属于大家的,没谁有权力把业务分给别人,我当你这话没讲明白,别胡咧咧。”
欲盖弥彰,分营生这句话,说好听点,是效仿刘明现,自立门户,说难听点,就是想分家产,还是存念头,青云是罗学云的,学云的就是自家人的,再上纲上线,就更难兜住,毕竟生意是财源,不是耕牛农具,有借有还。
黄秀同样惊出冷汗,她都迷惘了,不知道丈夫是词不达意,还是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只能硬着头皮补救。
“他爸的意思是青云有什么需要的活计,可以分他一些,靠着大树好乘凉,有个扎实营生供后半辈子吃喝就行,不是要青云的东西。”
罗学风沉默,俩人的激烈反应让他觉察到不对,自己这话无异于伸手要钱,还不是一般的钱,而是摇钱树聚宝盆,要青云割肉给他,别人会怎么想?不是青云人,也要吃青云一辈子,罗学云百分百不会答应,连大妹二妹三妹,都是到青云做工赚钱,自己凭什么直接分钱。
但他心里确实有这样念头,以前,别说以前,现在,不也很多一人成仙,鸡犬升天,当了这官那官,亲近人都有着落,亲兄弟怎么就不能安排安排,多大的仇恨要记一辈子,难道别人知道你罗学云的亲兄弟还在吃糠咽菜,种地做工赚些辛苦钱,脸上会很有光么。
“这主意很好,整个陈清给青云做供应链做配套的很多,不说发大财,至少供应吃喝没问题,养鸡养鸭养兔养鱼,青云包收的,酿些米酒做些特产,青云出于助农目的,也会帮忙销售,田集十多个村子,都是这么好起来的,大哥学着做就是,没谁拦着。”
罗学云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
“抑或者你想进青云做工,去报名就是,人事部只看专业素质和技能,不会区别对待,这些事都没有托人求人的必要,光是黄岗人就足够省却很多事。
不过,若是想当老板的话,就得自己多费心,跟旁人学一学,问一问,试着做一做,谁做这东西不是从头开始,从小到大?我当年种菜卖菜,做到现在这地步,不也是自己一个人蒙头撞出来的,没得谁的济。
爹、娘,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两口哑口无言。
这番话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任谁都明白未尽之意,我当初做买卖,没见谁帮大忙,现在凭什么要帮学风,若是要钱就直接说,别找这么多理由。
而要钱这种事,很难张口,罗学云这么多年足够证明自己冷心如铁,吃软不吃硬,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爹娘都管不了,何况兄弟之间,到底隔着距离,总不能一直打着侄子的名号,说侄子想要这,需要那,一笔接着一笔要钱。
团年饭的气氛,到此破灭,学雷跟幺妹俱是躲过一劫,没有把个人问题上会讨论,至于饭后的麻将,也未能成行,一来多数人没有牌瘾,二来一屋子小孩需要照料,还得贴春联剁饺馅擀皮,没得闲心。
众人陆续离去,罗学云留住幺妹,顿令她紧张不已。
“饭桌不是挺厉害的么,现在装起小可怜?”罗学云笑道,“我又不骂你,不打你。”
幺妹将月月拽在身前当护身符,道:“打骂只是最初级的手段,最明显的伤害,谈不想谈的话题,做不愿做的事,才更凶残。”
罗学云哼道:“那你不给爹娘做功课,非要在饭桌谈我不想谈的事,是不是助纣为虐伤害我?”
“我哪有权力封他们的嘴,老古董固执得很,说不通教不理。”
“清晰传达我的意思,总能做到吧?”
“那没问题。”
罗学云冷声道:“告诉他们一个道理,钱财米粮,买卖生意,我给谁,才是谁的,我不给,谁都不能抢,哪怕我死了,也有遗嘱规定财产去向,任何人,即便是拥有法定继承权的人,我不给,也没他的份!这句话讲明白。”
幺妹脸色刷得白了,勉强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啊,不吉利。”